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
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本文出自 。。
第二章(六)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
“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