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还真是血海深仇。”纳兰德性听得惊心动魄,不由得去观察风潇脸色,却没看到任何脸色,想了想又问,“不过你们说的梦神大人是神,我是人,你们不都说我是神农氏后人么?所以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问有什么关系?我来告诉你。当年一场大战确是搅得天翻地覆,这世界不知道哪里破了洞,灵力渐渐开始流失,天外瘴气倒是越来越多地流入堆积,造成生态失衡,资源枯竭,环境恶化,不再宜居。天神一方面将作为战败方的灵人和异兽留下自生自灭以作惩罚,另一方面却叫灵山梦神攫取我们世界的灵力资源作为原料,以毕生造梦之力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之后,了不起梦神大人就亲自率领凡人前往生命资源充沛的新世界永久定居,自己也投了个凡胎过清闲日子,还用最强级别的结界将两边隔离开来,一边无止尽地吸收我们世界的灵力,一边还不许我们踏足半步。从彼至今,我们灵人犹如困兽,只能在这被一丝一丝抽空氧气的瓶子里,与无数野蛮的、低级的、未开化的妖类兽族争夺逐渐消亡的地盘与资源,拆东墙补西墙地求生存、求生存!”
“你是要说,我是梦神投的那个胎吗?”
“不是‘那个’,是第五十三个。”华夤敛了那一丝怒色,平静如初,端起手边酒盅,敲了敲又放下,抬眼,“久别重逢,我只想问问大人,你曾说我小儿子‘渎神’,又说我九黎族逆天妄为兴战不义,可是凡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是凭什么,凭什么定我儿的罪,凭什么定我族的罪?”
纳兰德性再要说话,却发现声带打了结,发不出音了,诧异间发觉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哪里都动不了了,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
却见对面华夤玩味地观察了他一阵,扭头去问儿子:“今儿厨令做的枣泥咕嘟肉不香吗?我儿怎么不吃?”
“父王下了药,我吃什么吃?”
华夤扫兴地耸耸肩,没说什么。那会发光会变形的小玩意从他垂在肩上的发丝里钻出来,毛毛虫一样在衣服褶皱里蠕动,只是已经变成了晶亮的黑紫色。
这小玩意儿其实是一种没头没脸更没嘴巴的寄生灵虫,全凭蹭灵人身上的瘴气存活,所以常被捉来作为浮冰国人手里把玩的养生玩物。颜色黑了,就表示瘴气很重。风潇眉头一紧,伸手就去捏那小虫,问说:“父王身体抱恙?”
“没什么大事,就是胃口不好,有点吃不下饭……”说着还故作柔弱咳嗽两声。
不咳嗽还好,这一咳嗽,风潇就知道不对了,收回手坐好:“涂那么厚的药霜,不把它憋黑才怪。”
华夤见行迹败露,又咳嗽两声,一弹指把肩上小虫弹到了酒盅里。
“父王打算拿他怎么办?”说的是被定在桌子中间的纳兰德性。
“杀一千次都不足以解恨。但儿子你放心,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他,我这就派人把他送到黎都去,替你换个兵主继承权来。”说着一挥手,刚才还木头一样站成两列的厨子们一摘围裙,立即变成了精壮魁梧的猛士,手中纷纷变出粗重的锁链,就朝纳兰德性走近。
风潇只好起身,先他们一步走过去,握住纳兰德性手腕:“父王等等,容我对他施几日私刑先。”
“当然是再好不过,但眼下大局为重。”华夤仍坐着不动,又示意手下们暂停动作,与儿子心平气和对话,“阿不你要知道,与兽族大战在即,我们城中没有重兵可以看守这等重犯。然九黎族其余国家和部落均不像我们这样战事紧迫,他们会源源不断派人来我们这里劫梦神,那样一来我们将遭十面埋伏、腹背受敌,恐应付不来。所以梦神大人还是及早送往黎都为上策。”
“孩儿亲自来看守。”
“胡闹,战场丢给父王不管了吗?”
“孩儿可以兼顾。”
“大言不惭!”华夤懒得再说,勾勾手,“来,锁了吧。”
眼看着锁链搭上来,风潇要拉纳兰德性起身,却发觉自己的手也动不了了,回头诧异地看向父王。
“俗话说,咕嘟肉还是老的辣,父王就真傻到在饭菜里下药和在灵虫身上涂药的地步吗?父王知道什么是你真正在意的、必然逃不掉的东西。”
原来是他。是他手上沾了药,或许来自桌沿,或许来自碗筷,或许根本一进门就被喷到了身上。他没有风潇的多疑谨慎,凡人之躯嗅觉感觉又都很愚钝。
侍卫们缚了纳兰德性,要扛走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不能从风潇手里抽走纳兰德性的手,不禁起了为难,小心请示陛下。风潇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竭尽全力握紧他的手,并用眼神向父王示威。
华夤叹一口气,款款起身走近,试着分了分,也分不开,就心平气和说:“阿不,父王本来不想这么早同你讲,但你也是个大人了,心里该有是非大义——今次的人兽大战,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场,起因十分之不单纯。你走了一趟流沙腹地,途中横穿万里,想必也看到了一些真相,西野各个兽族领地,大多已成不毛之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实则近年来我们世界崩塌得厉害,灵脉残余无几,资源迅速枯竭,植物大量绝灭,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与之相反的是,瘴疠之气横行,带来无数瘟疫与灾祸。兽族本就比我们生命力薄弱,居住地环境又恶劣,于是最先面临灭顶之灾。这个时候,他们决定冒死一搏,全部联合起来攻占灵人领地。而我浮冰国土浊气最轻,当然首当其冲。而他们的终极目标,必然是黎都。兵主大人此番一定要找到灵山梦神,为的就是解决这件事情。”
风潇眼神在问,如何解决?
华夤平静做了个杀的手势:“那边世界就是个无底洞,要不是它在源源不断攫取我们世界的灵力资源,我们的天数也不会早早尽了。据《开天圣典》,既然那个世界是灵山梦神创造的,只有他的灵魂不复存在,那个世界才能彻底消亡。”
说完又去分两人的手,依然难舍难分。华夤动了真怒,命人“拿斧子来,把梦神大人的手砍掉”,这才见风潇脸上犹疑了下,华夤敲敲他手背局部解禁,这一回他终于松了力气。
纳兰德性被人从王座后的通道里运走时,目光与风潇匆忙交接,各自为之一动。
纳兰德性大概听懂了华夤的意思,说不出心里是天翻地覆还是云里雾里,只知道这回又要死了。那灵山梦神大概是个懦弱卑鄙的坏神,而自己作为他的转世,只好替他背了黑锅。而他的灵魂好像不是用来祭祀破除诅咒的,而是用来毁灭凡人世界的,也就是他来自的地方。
这也真是倒了血霉了,怎么前面五十二世胎都没事,到了他这里就要慷慨就义。作死啊。
******
风潇被禁足在枣泥咕嘟肉餐厅,一整夜。
走海路星夜兼程,到黎都也绰绰有余了。
父王这药大概又是鬼叨叨的杰作,无论怎么挣扎,就是动惮不得,像是被封在了巨大的石膏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没有一个人进来。起初的心急如焚,渐渐也变成一摊死灰。知道已成定局。
或许正是他的宿命。
活该。
第124章 两难抉择
(一二四)
恢复行动能力已是天明。
风潇大步撞出枣泥咕嘟肉餐厅,用手杖放倒一众看守,却不见昨晚跟来等在桥下的阿姒。
吹鼻哨唤来龙追,跨上背便要奔赴黎都。刚好王建刚也跟来了,就命他同行。
刚出宫门,就见城里遍地伤员,还有更多被源源不断从城下送回。之前留守家园的一些老弱病残,此刻纷纷穿上战甲,捡起地上伤兵们丢弃的兵器,跨上战驳一队一队奔出城门。
驳是一种类似凡人口中的马的动物,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食虎豹,可御兵,是浮冰一族最普遍的战骑。
风潇见状大惊,停下问一个将领模样的伤员。士兵见了王子殿下,七嘴八舌上来解释,说大战从凌晨持续到现在,我们由势均力敌转为败势渐显,快要失掉缓冲边境了。
“我方是谁领军?”
“陛下亲自出征。”
父王亲自出征?却把他锁在餐厅里?连告知都不告知一声。
“什么敌人来势这么猛?”
“几乎所有兽族!也不知道受什么人鼓动,前一阵子还分头围攻其他部族的兽族大军,今天也都赶来集体对付我们了!为首的是智慧稍高的犬封巨人、鬼方红毛怪、流沙夷人……”
“就算这样,我们的死伤也不该这么重呐。”
“有人阴我们!殿下。这些死伤的兄弟,大都是被攻击了灵关!一定是大家曾打过交道的别国朋友出卖了大家……”
这让风潇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的经历。是了,无论是出于自大,还是单纯出于嘴欠,尤其是活了那么久之后,总会有人把自己的灵关告诉自以为信任的人。只是想不到,竟然有人阴险到拿这个做计谋,逐一统计来出卖给兽族。
显然是九黎族内人干的。
风潇跳下地,命人给自己也穿上一身战甲,幻出七皇剑,便要上战场。
“殿下,那黎都那边?”王建刚问。
风潇闭一闭眼,真的很难抉择。难抉择的事情,便选择理所应当的一方吧。可是迈出去不到十步,就觉得脚如灌铅,走不动了。他终于回身,拔了一绺头发作为信物,交给王建刚,吩咐他快马加鞭赶去黎都。
“顺道去雾岛王国请英陈公主跟你同行,兵主大人很疼惜她。到了之后告诉兵主大人,就说我说了,世间流传的《开天圣典》都是伪本,万万不可照里面说的做。”
“遵命。”
“要是大人追问,你就说只有我知晓真正《开天圣典》的下落。”
“明白。”
“但愿阿姒已经追去了……”说完这句,他望一望远空,跃上龙追脊背,领着一队战士绝尘而去。
******
为防偷袭,押送纳兰德性走的是水路。一艘四面封死的冰块潜艇,里面什么设施都没有,全靠押送者比手画脚用灵力驱使。
从苏醒至今,纳兰德性经历了许多的气候变化——流沙的炙烈,森林的潮热,平原的干冷,浮冰的严寒。总觉得这世界的气候乖戾多变,处处都不宜人。海底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把他的思维都冻迟钝了。
他在幽暗的海水里看到了幻象——起初看到各种形态的动物,纷纷翻着肚皮沉入水底,但摇一摇头就消失了;很快又看到成千上万身材高大的银发人,从水面与天空交汇的光明里来,缓慢而安静地沉入水底。他们一动不动,或睁着眼或闭着眼,但都面如止水。直觉告诉他,他们是死了。
闭一闭眼,又不见了。
纳兰德性突然猜想,自己是不是预见了未来……一种莫名的悲恸占据了全部心情。
冰块开始浮出水面,然后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