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契。
今爱徒师成将归,吾与之效仿百年前神农、蚩尤氏主仆,签订此契,若吾身死,可以灵魂召其为吾达成心愿一则。
底下是十生和风潇的双语签名,神语加蚩尤语。还有手印。
“原来我们也签订过上古契约啊,难怪我潜意识里知道召唤你的办法……”纳兰德性说。
风潇的手却有些颤抖,好半天说:“可是我忘记了……”
签订这份契约是梦神十生一时兴起,那时候人间两个氏族中第一批签订契约的人还没怎么死,也没人见证过这契约到底会不会奏效,风潇也就没当它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直到最近浮冰王国开始通过这上古之契疯狂搜罗神农氏之魂。更何况他那时节是笃信两人不会生离死别的,哪里用得着这份契约。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该忘得干净,就好像对于梦神十生的模样,也不该一点印象都没有。
某次听鬼叨叨说漏嘴,似乎父王曾试图借助五巫的半神之力消除他关于梦神十生的记忆,结果里面有一个冒充领赏的,五巫只凑齐了四巫,而他的记忆又很顽固,最终无可撼动,甚至有所加深。他因此怨过父王,但彼时一个丧子一个丧兄,部族又百废俱兴,他又深知大半罪孽因己而起,怎么能记恨。或许那次,真的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被从他记忆里抹去了。
一边庆幸还好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忘记,一边又辩证地想,忘记了的东西怎么知道它的多少和轻重。
“原来你早想好了,无论如何,无论多久,我们都要再见上一面。”风潇笑问,“那你用以召我的夙愿按理说不该是凡人纳兰德性的,而是梦神十生的。该不会就是问我一句‘你死后会记得你多久’吧?”
说完这句他自己先沉默了,眉宇间浮起一层难以置信,求证般盯着纳兰德性的眼:“难道……是吗?”
“兴许正是呢。”纳兰德性说,“也可能更简单,比如说,再见你一面、再跟你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再听你说一句‘喜欢’、再被你无条件地保护偏爱……”
风潇看着他,不说话。
“现在想想,每一次出现所谓心愿达成的死兆,都是离你最近的时候,每一次,我的心里都很为你震动。所以,关于这个心愿,具体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与你有关。”
“那,”风潇与他共举着那张白帛说,“我们再订一次怎么样?”
“那不就成了一个无限循环模式?我死一次你来跟我重新订一次……”
“那就纠缠啊。”
阿姒打断了两个人莫名炙热起来的对视,示意他们看向前方。
前方雾散了,渐渐露出一道通往极远处的白玉阶梯,阶梯两侧荒草横生,阶梯尽头残砖断瓦,唯有深红色的立柱仍然傲立,似乎是个被废弃的神殿。
匾额“十生一梦”。
大雪忽然而至,正如这里一贯的模样。
“请进门一见。”殿门洞开,那个声音指引他们。
风潇叫大家还是原地歇着,只他们三个旧人登上白玉阶梯。
殿里蒙了尘埃,但因为到处都是破的,漏进许多天光,倒也不昏暗。陈设都还是原封原样,就是毫无生气,看着都冷清得要命。
穿过走廊来到主殿,当年负责报时的青鸾彩凤,都已经站成了枯骨化石。一个身穿军大衣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倒扣的石香炉上,不疾不徐抽着烟斗。
对没看错,穿军大衣抽烟斗,还是短发。
“来了?”他吐一口烟圈说,“来这没人烟的地方做什么?”
三个人面面相觑。风潇存疑地行礼说:“巫咸大人,在下浮冰王之子风潇,来此地寻找旧日梦神藏书《开天圣典》。您族长居此地,能否指点一二?”
“否。”那人说着试图起身,似乎有点吃力,“来个人扶我一下,来的路上匆忙,腿撞断了。”
风潇和阿姒同时上前。那人却说:“那个号称梦神的来吧。”
纳兰德性于是上前去扶。刚扶起几厘米,看到他的脸吓一跳,一松手摔了回去。
“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怎么了?”
“张开全!”
“加个前后缀好不好,巫咸张开全大人。”
那俩人顿时也跑过去一看,纷纷大喊“卧槽”。
******
张开全跟他们对话讲的也是蚩尤语,毕竟蚩尤语基本相当于这边的官话,但个别词语也会讲神语,纳兰德性不仅听得懂,而且试了试发现自己也可以用神语聊天。加上河南话陕西话四川话上海话岛国电影术语,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精通九门语言的人才了。
张开全坦言自己的确是巫咸后人。问他为什么会跑去那边世界,他支支吾吾说久居灵山闷得慌。
“闷得慌……单是闷得慌就准确无误出现在梦神转世身边了?请你加入恶灵演艺公司你也就毫不犹豫同意了?让你帮忙做好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也总是能想方设法做到?”风潇质疑。
“你难道也是冲他去的?有什么企图?”阿姒说着已经挺身护在纳兰德性身前。
“怎么跟巫咸大人说话呢你们?”张开全叼着烟斗说。
“怎么跟梦神大人的左右神使说话呢你?”纳兰德性说,“问你话你就老实交待,你祖先都是我创造出来的。”
“……”张开全理亏,“好吧,老实跟你们说。巫咸主宿命,不是主个人宿命,而是主整个世界的宿命。我是得到神灵昭示,这世界很快将面临劫数,命运唯一维系在梦神身上,所以才……”
“那你为什么不及早带他回来呢?”阿姒问。
“我只知道世界命运维系与他,却不知道是怎么个维系法,需要我采取些什么行动,只好靠近观察,顺其自然发展。”
说得有道理。风潇看了看纳兰德性,觉得当下除了盘问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问:“神灵的昭示里,有没有说这世界将经历怎么样的劫数?”
“毁灭。”张开全说,“虽然没有明示,但足以让巫咸踏出灵山的,绝非小事。不外乎两个字,毁灭。”
“是了。”风潇点点头,“不用昭示,也看得出来了。所以我们要找到真正由神明记述的《开天圣典》。”
“那里面有拯救世界的办法吗?我只知道世间只有一本,由灵山梦神保管,并没有看过。”
“应该是有的。”
“我们要尽快找到,否则这世界的灵人们总想着牺牲掉凡人世界。这想法太丧心病狂。”纳兰德性说,“现在也就风潇的是非观还明确一些。是吧风潇?你在你们兵主大人面前力争不杀我,也是想找到《开天圣典》里同时保全两边的办法吧?听阿姒讲了你身上有一半神农氏血统,我才明白你的苦衷。你是一个心有大义的人。”
风潇看着他不说话,而后点点头。
“那,一起找吧。”张开全磕了磕烟灰收起烟斗。几个人从主殿开始寻起,几双手凌乱地抚过这一片时间的遗迹,灰尘越抹尽回忆越浮现,一点一滴一朝一夕都历历眼前。不只是风潇和阿姒,纳兰德性也有这种奇异的感觉,熟悉极了,又陌生极了。
不觉间已经日落,各自掌了一盏冷灯,却还不如外面月光照得亮堂。一群人找着找着找散了,分头去了不同方向。旧物许多已经辨不出形状和用途,纳兰德性想,六千年是个什么光景?一本书存不存得住?该不会已经化了灰。
又一想,纸是东汉才发明出来的,这时候的书想必是用别的材料做成的,还不至于碳化。
想着就来到一处空旷的庭院。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个露天场所,因为它没有围墙没有小径,一汪白水之外是大片雪原,雪原之外就是山外的云雾。有不知名的枯树,见了他却突然开出鲜红的花来。
他举步向最后一座宫殿走去,每走一步,就觉得一股激流冲击脑海。这个地方熟悉极了,总有个少年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左时而出现在右,有时练剑有时剪他的幻影戏,有时低声言语有时朗朗大笑。执灯看去,却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
大殿里有一点亮光在晃动,也不知道是谁先寻到了那里。一瞬间觉得这里就是他梦里千百次想要回去却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家园,可是,又不记得是哪一世的梦。
恍恍惚惚走了进去,看到风潇正站在床榻边出神,脸上有一道落寞的微光,闪闪发亮。
他看了一会儿才决定过去,刚一抬脚,头上一大片房梁塌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受到惊吓,就已经被人接住抱到屋外。能感觉到他胸膛明显的起伏,呼吸里带着叹息。尘埃落定好一会儿了,抱着自己的手却不松开,甚至更紧,就好像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和心有余悸,非得要揉碎了融进骨血才能够放心。
而纳兰德性也很为这个拥抱沉沦,尤其风雪中紧靠着这样结实的一处暖源,脑袋里的弦一根接一根地断掉,不执灯的那只手攥紧他身侧的衣服,却不知道在怕什么,不敢再伸过去一点将他抱紧。
“这里……我们……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很多。”
“风潇……”
“你听我说。”风潇不由分说打断他,手仍旧紧抱着不放,彼此也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像是一边逃避一边坦白,“从前的事情,我都可以不怪你。”
“你可以怪我,的确是我做得不合适……我是说从前的我,梦神十——”
“没什么好怪你的。我对你的离开猜测过很多可能性,最卑鄙的无疑就是以我兄长的死换取你作为凡人的苟且偷生,当然也有最无辜或者说最高尚的,就是如阿姒所说。阿姒说的,我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为了恨你,为了更深刻地记挂着你,我让自己相信你是卑劣懦弱的。其实我知道,没什么好怪你恨你的,她说得对,你是神明,你心有大义,你有权利做出你自己的选择,也理所应当拯救最该被拯救的人。该强者承担的,强者就义不容辞。好比我们浮冰一族代替九黎全族接受诅咒。”
“你、你……你怎么突然这么懂事了?”
“还有我兄长的枉死,”风潇顿了顿,“与其说我恨你,不如说是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怎么就让它发生了,怎么闯得了祸却保护不了你和家人。如果说你有哪一点不可饶恕,那就是言而无信不愿和我同生共死。”
“你觉得……我投生凡人,是撇下了你?”
“不是吗?”风潇终于松开点手,允许他在可控的范围内退开一小步,仰望自己,“对于这一点,我要对你做出惩罚。”
“什么惩罚?”
“以牙还牙。”
“怎么以牙还牙?”
风潇倾身过去,按住他的后脑勺,落一个疯狂缠绵的吻,舌尖烫得好像烙铁,要在他口腔每一寸内壁烙下难消的印记,要将他囫囵吞掉。
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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