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
“我你看最好还是早点睡。”欧阳操把手伸向床头灯的开关,“明天一大早就要坐火车,如果你起不来,那你就等着倒霉吧。”
灯灭了,欧阳操血红的瞳孔和那冰冷的神情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喂,欧阳,你是当真的,对吗?”朱昔面对黑暗,小声发问。
欧阳操没有回答他。
第八章 追寻记忆之线
褐色的房子,一个接一个地紧紧贴在一起。墨绿色的窗框干得裂了缝,一块块油漆在悄悄地碎裂。
司空琴在道路中央伫立。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劣质凉鞋,鞋扣已经坏了。细细的尘埃在她身旁飞扬,随风吹进她的鞋里。她感觉得到,柔软燥热的泥土,细密地布满了她的脚底和鞋之间的空隙。
道路两旁的几栋房屋开着门。司空琴看不清门口的招牌,也看不清楚里面有没有人。夕阳的光晃晕了她的眼睛,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这里是小镇的出入口,小镇所有的店铺都在这里。商店,书店,还有理发馆,一概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
我在这里做什么?
司空琴茫然四顾。她的辫子已经松了,散落的发丝骚痒了她的脖子。木头娃娃的胳膊被她捏在手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滚落在她脚旁。她在抽泣,用肮脏的手去擦脸,擦干了眼泪却留下一大块污渍。
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哭?我是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向远方无限延伸着,看不到道路的尽头。朦朦胧胧地,她出现在桔黄色的夕阳中,跟她哥哥一起,一步一步沿着泥土路走入这个小镇。
“你是阿琴吗?”她轻声问。逆光中,她仿佛是在微笑。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镂空凉鞋,用一条白色的丝带松松束住一头如水长发。
在这尘土飞扬的肮脏街道上,只有她是美丽的,美得纯净而且精致。
“阿琴,你为什么哭了?”她笑着靠过来,白皙的指尖伸向司空琴脸上正在流下的眼泪。
司空琴闻到了她身上的柠檬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对了,清爽,甜蜜的柠檬香味。那天是我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我以为那是象征着幸福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司空琴小声地回答,“你是……阿绯。太叔绯。”
“是……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瞎担心……”
司空琴缓缓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她紧贴在车窗上的额头被震得有点疼痛。
朱昔坐在她身边,正在跟电话那边的人说些什么。看到她醒过来,朱昔轻轻笑了笑。
“朱丽听话吗……哦,那真是对不起她。替我向她问好,有空我会给她打电话的。就这样了?好,再见。”
“跟家里人通话吗?”司空琴慢慢坐直身体,揉着自己的额头。“他们知道你在旅行了?”
“嗯,爸爸从昨天开始就往家里打电话,打了一晚上也没找着我。”朱昔关了电话。“朱丽突然闹别扭,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你呢?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
没错,只是一个梦。只不过是梦到了那个小镇。
梦中的那天应该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六日,她和她哥哥回到这个小镇上来了。可是他们的父母不在他们身边。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现在想来,他们为什么要回来,不住在亲属家呢?是因为他们个性独特,不愿意寄人篱下,还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亲戚?
司空琴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去。
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但关于她的一切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讨厌白色连衣裙,也讨厌柠檬香味和红茶,因为那是她的标志。我始终忘不了,她一身白衣坐在客厅里,端着茶杯喝红茶的样子。满屋子都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地淡淡柠檬香。
“阿琴?我们快到了。”
司空琴的思绪被打断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车子已经驶入一个老旧的住宅区。道路两旁都是墨绿色的六层小楼,背阴处爬满了常青藤。也许因为时间靠近正午的关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都散发着做菜的味道。
老主任住在倒数第二个院子,中间的一栋楼里。事隔多年,朱昔对于这里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了。主任家又没有什么明显标志,他们两个在住宅之间来回转圈,敲错了不少门,才终于找对地方。
朝南的客厅里,满室阳光。木制沙发围着一张深色茶几绕成一个半圈,电视摆在沙发对面,表面很干净,开关部分没有什么污垢,看得出来平常很爱惜。客厅角落里并排摆着三盆无花植物,叶子片片翠绿,长势很旺盛。
老主任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用一把折扇轻轻扇着风。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杯清茶散发袅袅热气。
房间里没有什么声音,安静得令人想睡。
这是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朱昔和司空琴一走进客厅,就明确的感觉到了这一点。这里不适合发生什么风波,不适合发生争吵,也不适合任何存在令人激动的东西。这里应该有的只是平淡,细心,有规律的生活。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老主任从座椅上拧过身子,眯着眼睛看着来客。
“是谁啊?”
“你以前的学生,还记得吗?”朱昔一边说一边绕过沙发,走到老主任面前,让对方好好看清楚他的脸,“原先在那个小镇的时候,我是初三一班的朱昔。”
“朱……昔?”老主任仔细盯着他的脸,过了几秒钟,终于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喜色。“哎,你怎么来了?真是难得,来,坐下,坐下。外边热吧?喝口水……”
“谢谢,不用了,不用了。”朱昔刚刚坐下,赶紧又起来拦住准备起身张罗的老主任。
“我来吧。”司空琴根本不必指示,一眼就看到了给客人用的茶杯。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老主任的杯子注满水,又从茶盘里拿出两个杯子,分别倒上了茶。
“谢谢,哎?”老主任凝神朝司空琴看去,可能是因为她站在背光处的关系,一是看不清楚。“你是……?”
“我是司空琴。”司空琴微笑一下,在朱昔左边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我当年在二班。”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后来都到大城市里去上高中了是吧?现在放暑假了吧?学习还行吗?跟得上?”
“还凑合。”朱昔一笑,“主任,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点麻烦事,必须跟您打听一下。”
“朱昔……”司空琴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他,“这么说太没有礼貌了。”
“啊?”朱昔转头看着她,一脸茫然。“有不礼貌吗?我以前都是这么跟主任说话的。”
“嘀咕什么呢?”老主任完全没听到司空琴的轻声细语,“别藏藏掩掩的,直接说吧。”
“你看,我就说主任都习惯了。”朱昔朝前坐了坐,“那个,我们是想打听一个人。您还记得太叔绯吗?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当年跟司空琴一个班的。”
“太叔……阿绯啊!那当然记得。”老主任笑起来,用力扇了两下扇子,“她和她哥哥两个,太不一般了。长得不一般,家境不一般,连姓都姓得不一般。想忘都忘不了。”
“记得当年您经常把她叫到训导处辅导的。”
“她和她哥哥两个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小镇上又没有亲戚,怪可怜的。不得不多关心一下。”老主任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打听他们干什么?”
“这个……”朱昔一下子卡壳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个最容易被问的问题。说实话是肯定不可能的。如果他把原因说得太微不足道,恐怕主任会不当回事。如果说得太严重,他又想不出什么能合理又能让人重视的理由。“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司空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认识了一个专门给中学生杂志写文章的记者,她对太叔兄妹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想跟他们电话联系一下,写一篇关于孤儿的文章。”
喂,这也太扯了!天底下孤儿多的是,找素材为什么不找当地的,偏偏要找那么远的?
不过现在想和司空琴讨论怎么撒谎也已经晚了。朱昔知道自己装样的天分不怎么高明,所以干脆把脸转到旁边去,以免老主任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可是我们连太叔绯和她哥哥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也搞不到他们的电话,联系不上。”司空琴继续说着。她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一点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就算能知道她亲戚的电话也好啊,亲戚多半会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吧。”
“哟,是这样吗?”老主任对司空琴这番胡扯出来的话好像没什么怀疑,朱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父母去世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你们等等。”
老主任略有点费力地站起来,绕过沙发,推开了里屋的门。
“看样子好像有希望了。”司空琴望着敞开的门,小声说。
“但愿他找出来的东西一定要有用,但愿太叔绯的亲戚这几年千万别搬家,别改电话号码。”朱昔喃喃自语。
老主任在里屋没呆多久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有点老旧的纸片。
“这是她当年写给我的。”老主任一边说一边走向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又重新坐下,“他们父母都过世了,如果孩子出点什么问题,总得能找到一个家长来商量商量。我问她要了她亲戚的联系方法,要了也没用,就打过一次电话,记得好像是她姨妈还是姑妈的。”
“麻烦你了,主任。”司空琴欠身双手接过那张折叠过很多次的纸片。
这张纸是从笔记本上直接撕下来的,撕得很好,边缘很整齐。页眉和页脚都印着很小的玫瑰花图案,印花质量不怎么样,图案显得很粗糙。个别地方还走形了。但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大概能用这种笔记本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吧。
就一个初中生来说,纸上的字写得算不错了。但每个字都太瘦长了,字和字之间的空隙也太小。单独来看每个字都很美,放在一起看上去就有些零乱。
“写的是什么?”朱昔从旁边凑过来,跟司空琴一起看着这张纸。
“李丽婷:xx市xx路xx小区xx号,内8号。电话号码……”
“是姨妈。”朱昔小声说。
司空琴点点头。
这就是太叔绯的字吗……这么锐长的字体,一笔一划都跟刀片似的,真像她的性格。
司空琴凝视着手里的纸条,不知不觉地,她秀美的眉毛开始向一起纠结。
(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照射着课桌。木头本身的纹路深的像沟一样,横穿整个桌面。)
(一只秀美的手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在尾页上开始写字。笔尖不住移动,带着她特有的优雅,在纸上拖出一条条线。握笔的手指莹白如玉,似要滴出水来。不知道是圆珠笔的装饰,还是她的指尖,在阳光中闪着光。)
(写好了。)
(她抬起头来,像孩子一样笑了。)
(别打电话给我家长,好吗?他们会以为我不听话。)
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来,她在写这张纸条时的样子。破烂的教室,破烂的课桌,什么都无法损害她。她像一束光,被她照耀的一切都会变成美的一部分。这张纸也将因承载了她的字而永垂不朽。
我……真心想过要当她的好朋友的。可是后来又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司空琴纤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