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天不遂人愿,纪晨阳往南溪那里跑得越来越勤,且每次都极冠冕堂皇,今天说好像少了拖把,明天说没看见扫帚买了个送来。更不幸的是他送什么都要和符清泉撞车,于是那位阿粤的房子里如今大扫除的工具都攒齐了两套。这套房子里基础设施都极齐备,只少了些日常用的东西,南溪正犹豫着不知如今有什么大型超市,纪晨阳已网上帮她查好,说开车带她过去华润,比附近的几家超市齐全。
零零碎碎的垃圾袋垃圾桶、厨房里的小用具、自用的盘碗、晾衣服的撑杆夹子之类,南溪拿了个小本记下来,一样一样地挑好,生恐少了什么又被纪晨阳找到借口大老远的送来。等买好日用品,两人又推车到食品区大采购,挑好早餐用的面包牛奶各式点心后,纪晨阳忽问:“你说要自己开火的,厨艺怎么样?”
南溪微显为难:“还成吧,自己能养活自己。”
“今天在家里做着吃啊?好歹我跑了这么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纪晨阳笑得极开怀,叫南溪两下为难,原来纪晨阳在符家吃饭,好歹是有父母作陪,符清泉也在家,如今……一男一女在家里开火做饭……她知道纪晨阳是有心要和她更进一步交往的意思的。
南溪踌躇着不知如何和纪晨阳开口,她承认纪晨阳是很可爱的,很典型的理工科男生,这一点和符清泉倒是很像,不过他比符清泉要来得开朗……南溪忽想起来,其实年少时的符清泉也是很开朗的,若不是后来发现那些事……“土豆还是茄子?”纪晨阳举着两个包装好的盒子问,南溪醒过来,仓促笑笑,“土豆吧。”
纪晨阳把土豆扔到购物车里,又买了小排和山药,然后推车到油盐酱醋调料区。到转角时南溪下定决心,拦住购物车,向纪晨阳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什么啊?”
南溪张张嘴欲言又止,纪晨阳笑起来:“不急回去再说也成啊。”
“不,”南溪又笑笑,双手紧张地交握起来,“就是上周末我爸妈跟你说的事。”
纪晨阳回头想想周末在符家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时不敢确定南溪确定的是哪件事。南溪又补充道,“就是我爸妈说……是在学校遇到意外的那件事。”纪晨阳啊的一声明白过来,南溪说的是她在学校堕过胎的事,符爸南妈婉拒纪晨阳的时候,也顺便把这件事稍微解释了一下。他不太明白对这件事南溪要说什么,疑惑地瞅着南溪,南溪定定神后笑道:“其实我跟他们说了假话。”
纪晨阳怔了一下后反应过来,微忖片刻后笑道:“男朋友?”
南溪低头笑笑:“也不算吧,当时……有点傻,”她顿顿后又说,“做什么都傻里傻气的。但是……不是意外,或者说,事情的发生在意料之外,但他没有强迫我。我……我那时候是愿意的。”
纪晨阳反应并不如她想象的强烈,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在南溪面上逗留许久后才问:“那现在呢?”
南溪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忽觉得背后好像有人似的,迅速转过身来,在垂直的两条通道上四处张望。纪晨阳不知发生什么事,问:“怎么了?”南溪又四处看看,神情怅惘:“没什么,我刚刚以为有人在旁边。”
纪晨阳好笑道:“有人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南溪点点头,心里却无端生出些惆怅。原来她最爱和符清泉玩这样捉迷藏的游戏,读初中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大型超市开始在杭州普及起来,两层楼的,三层楼的,原来要在各种店里才能买齐的东西,现在可以到超市一次性买完。南溪那时候特别热衷于逛超市,每次逛必然要多买许多不必要的东西,被符清泉取笑为“超市杀手”。初中和高中放学的时间不一样,南溪每周去逛超市时,便和符清泉约定让他去超市找她。那时手机还不普及,找人只能靠蒙,符清泉经常找不到她,只能在收银台出口等她。等符清泉上了大学,忽然在这方面突飞猛进,常常她进去逛不到半小时,就忽然发现眼前的货架上东西被挪开一个小洞,符清泉从那个洞口露出一张脸来,阴恻恻地笑两声:“24分37秒,你又输了!”
南溪逼问符清泉怎么能这么快找到她,起初他不肯说,上了几次“刑”,坦白说是听了门计算机的课程,讲路径搜索的。南溪又去问肖弦,什么叫路径搜索,肖弦跟她解释了很久,她也没听明白,她只知道,那个寒假,符清泉再也没有输过一次这样的游戏。
可惜也只到那个寒假,那一年的夏天,将一切都改变。
再后来,家里的采购,都变成了杨嫂去做。
而现在,南溪居然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又回到从前,而符清泉不知会从哪个货架上开个口,贴上一张笑脸:“你又输了!”
南溪回过神来,朝纪晨阳歉疚地笑笑:“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不和爸妈说是意外,他们一定以为我被人骗。这样的话……他们可能更担心,意外是个比较好的说辞。”
纪晨阳点点头:“我明白。”
南溪不知如何再继续下去,原本她只是想一鼓作气跟纪晨阳把事情说明白,让他知道她不是遇到什么意外,而是……而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隐约里觉得,现在社会虽开放许多,大家都能接受男女朋友有点什么过去,但一般男人还是不太会接受交的女朋友为其他男人堕胎,而且是因为一段心甘情愿的感情。
谁知现在纪晨阳并没有过多表示,她总没法去问纪晨阳:“你不介意吗,你真的不介意吗?”以纪晨阳和符清泉的关系,他哪怕介意,恐怕面子上也要装作不介意吧?
南溪心里转着这样的心思,纪晨阳却指着货架上一排酱油问:“生抽还是老抽?”
南溪被他问得一愣:“有什么区别?”
“生抽颜色淡,味道偏咸,炒一般的菜用;老抽颜色深,味道鲜甜,红烧用,”纪晨阳答话时又瞟南溪几眼,然后笑道,“那还是生抽。”他放瓶生抽到购物车里,笑着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有啊,我是觉得我像自说自话,说了半天,你也没点反应。”
她说这话时,纪晨阳歪着头,一手撑在货架上敲着额,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半晌后笑问:“你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
南溪讪讪地不接话,纪晨阳这才笑笑:“换做七八年前,肯定天崩地裂;三五年前,心里会很不爽;现在嘛……”他眼角余光一瞥,果然南溪已好奇地盯住他,心中不觉好笑。但他忽想起方才南溪说那番话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女儿态,不由又生出些怅惘,仿佛有一团柔柔腻腻的东西,淤积在心里,怎么也化不开。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现在……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会嫉妒他,但是,我也会觉得……可能我比他幸运。”
“为什么?”
纪晨阳伸手拍拍南溪的头,笑着把购物车往前推两步,南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伸着脖子等他的回答。纪晨阳偏头笑道:“人不都是这样吗,年轻的时候恋爱,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去,可是人和人之间投入的感情又未必是对等的,很容易就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南溪点点头,很认真地等他继续说下去,纪晨阳又耸耸肩笑道:“就算双方感情对等,那年纪轻的时候,互相都不服输,一点小事也可以吵得翻天覆地,时间长了,两败俱伤精疲力尽。受过一次伤害后,再谈恋爱,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去折腾的心就少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对方改变,对方也不愿意为自己改变,双方就慢慢学会妥协,学会包容。”
“听起来好像经验之谈哦?”南溪被他这番话吸引住,略显不怀好意地问,“你精疲力尽的时候,什么样子啊?”
纪晨阳哭笑不得,旋又洋洋得意道:“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公平啊,让你也吃点小醋,心里一直惦记着。”
“我没有,”南溪讪讪道,“我是好奇。”
“好好好,好奇,嗯,好奇。”
南溪老不乐意,跟在纪晨阳后面追着问:“说嘛说嘛,我不会笑话你的,我这么丢脸的事都跟你说了!”
纪晨阳偏偏卖关子,把调味料都买齐了,也咬紧牙关不肯再说半个字,准备去结账时,回头看南溪仍揪着一张小脸十分纠结的模样,不由好笑道:“好啦好啦,我跟你说还不成嘛。”
南溪眼睛果然就亮起来,闪动着八卦兮兮的光芒,纪晨阳无奈叹口气:“我也谈不上什么经验,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NY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师兄,喏,就是你住的那套房子的主人,换女朋友可勤了,我每次去找他,看到的都不重样。结果有一年过春节,我们几个留学生约着一块儿过,他喝多了,我们都打电话给父母祝新年快乐,他也打啊,给父母打完了还给一堆哥们打,最后就是那些女朋友了……我们就吃饭啊喝酒啊就听他一个人在旁边叽叽咕咕地不停地讲电话,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没声了。我奇怪啊就走过去一看,他抱着手机,上面好像是个女孩的名字,但又不是我们那一圈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喝多了,说了一堆,别的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他说第一次去打工,第一次去挣钱,都是为这个女孩,因为她不乐意他花他父母的钱。”
“然后呢?”
“然后什么?”
“那个女孩子呢?”
“分手啦,”纪晨阳不以为然地笑笑,“分手好多年了吧,可他就是记着,交多少女朋友都忘不掉。你不知道,我那师兄平时可潇洒了,当时我们那票学生里,他租的公寓是最好的,开的车也是最好的,所以我其实很难想像他会为一个女孩子去自力更生是什么样子。”
“哦。”南溪怅然许久,落在纪晨阳眼里,又是一阵偷笑。他有点不明白符家的环境怎么能培养出符清泉和南溪这样性格迥异的兄妹,一个沉毅深敛,另一个却纯净懵懂,不过也不是没有共同点的——看起来都有点一根筋。老半天后南溪又叹了口气,很为他那位师兄可惜的模样,纪晨阳又说:“后来那师兄还跟我说,人谈一次恋爱,就会老一次,而他只谈了一次,就风烛残年了。所以我觉得,我还蛮幸运的。”
“为什么?”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纪晨阳好笑道,“因为我没有等到自己的心老到鹤发鸡皮的时候才认识你。”
南溪撇撇嘴,立刻紧闭双唇不敢再问十万个为什么。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哪句话?”
“于千万人之中,”纪晨阳拧起眉想了好半天,“还有时间旷野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南溪轻轻地接下这一句,语音中透出些迷离怅惘,连同纪晨阳也微微发起痴来,连结账排队排到他,都叫了两遍才醒过来。
然而他又觉得,似乎只有这一句话,才能形容他遇到南溪时,心里汩汩涌出的欢欣。
不在不知如何去爱的轻狂年少,也不是已无力再爱的千疮百孔之后,一切,都仿佛在恰到好处的那个点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直到要上楼,纪晨阳提着重重的几个大袋子,南溪说要帮忙,才打破这无言的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