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忽轻轻地叩了几声,通知南溪准备上场,叩门声帮南溪解了围,纪晨阳连忙站起身给她让路。这一回他认认真真地将一折戏看完,就着字幕大致能看懂七八成剧情,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定情后,日子长了审美疲劳,又忆起冷落多时的梅妃来,杨贵妃知晓唐明皇去了梅妃那里,在宫里哀叹“欢情始定”时“钗股成双,盒扇团圆”,没想到转瞬间唐明皇的心思“霎时更变”。
戏台上的南溪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纪晨阳一直觉得南溪性格是极静的,然而看她在台上,却又将杨贵妃那份娇宠刁蛮拿捏得恰到好处。纪晨阳恍惚起来,原来他对昆曲并无多少了解,总把这些铿铿锵锵的戏文归为老古董的那一类,如今方觉得,原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亦可以如此美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千年前的故事早已无踪迹可寻,台下的纪晨阳却听得如痴如醉。到南溪这一折唱毕卸妆,纪晨阳看她走出来,仍觉得她走起路来有一股袅袅娜娜的味道,仿佛以前未曾觉察的新发现。时间已不早,纪晨阳约南溪去吃晚饭,南溪想着难为他等到现在,便问:“不如……你送我回去,我让杨嫂给你也做一份?老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
纪晨阳眼睛一亮,欢喜二字就差写到脸上了,他去过符家好几次,却未有一次是南溪主动开口。他开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去握南溪的手,不料南溪恰好抬手捋鬓角。纪晨阳扑了个空,右手尴尬地在空中绕了一圈,又回到方向盘上。南溪捋好鬓角后,便保持着环胸的姿势,女人总是有几分敏感的,尤其纪晨阳表现得这样明显,不过……纪晨阳不是符清泉找来的么?
既然符清泉早已和她挑明这一点,纪晨阳何必还在她身上费这番心思?
怎么想都想不通,她眼角偷偷瞥向车内镜,好巧不巧却撞进纪晨阳的目光里,她迅速撤回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
“你大学学的是什么?”纪晨阳率先打破沉默,语音里似有笑意。南溪不敢侧脸看,规规矩矩答道:“海洋生物资源与环境。”
纪晨阳吃了一惊,愣愣神后笑问:“我以为你原来就学什么戏曲研究呢。”
南溪紧抿着唇,眼帘也微垂下来,默然半晌后她才笑道:“调剂的专业,我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纪晨阳暗悔失言,道歉也不是,继续话题也不是,却听南溪问:“你怎么认识……我哥的?”
“我在NYU的师兄和你哥是大学校友。”
南溪点点头,哦了一声。
“就是我现在的partner,光年电子,你哥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可能有吧,不过我不太记这些。”
这回轮到纪晨阳哦了一声,话题又断下来,南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为什么。
“你和我哥……”
“你哥——”
两个人沉默良久后又同时开口,禁不住都笑起来,纪晨阳笑道:“你先说。”
“你……你和我哥关系很好吗?”
“答对有没有加分?”
南溪一愣,脸上浮起一丝赧红。
“难答得很,”纪晨阳笑得随和,“正常情况下我应该说很好才对,可是现在……”
“现在怎样?”南溪紧张地凑过头来问。
纪晨阳很得意地笑笑,南溪明白上钩,却实在紧张问题的答案,直直地瞪着他,纪晨阳这才轻笑道:“我听你哥说,从读大学后你们就很少碰面,感情有些生疏。我怕我和你哥关系太好,反而招你厌。”
南溪仔细观察纪晨阳的表情,觉得他这番话答得很是坦白。恍然间她终于明白过来,符清泉又骗了她一次!
纪晨阳见识阅历,自然是高人一等,然而若论心计,恐怕远不如符清泉。符清泉说纪晨阳是他拉来做戏与父母看的,如今看来恐怕未必,南溪细细思索下来,心中猛然一惊,真是差点又着了符清泉的道!
说来还是自己傻,你认识符清泉多少年,他是什么德行难道你还不清楚?他说的好话自然不能当真,那他说的怪话又怎么能当真呢?南溪暗忖认识纪晨阳也有些日子了,若说他一言一行全是假装出来,那演技高超的,颁他个奥斯卡都不为过了。
然而纪晨阳又有什么必要花这样的心力来帮符清泉?
南溪想想又好笑,符清泉迫于父母的压力,要为她介绍男朋友,自然不能寻太差的人物,否则与父母处不好交代。纪晨阳的身份地位,在符爸南妈眼里自是最佳人选,于符清泉而言却恐怕未必甘心,他肯这么轻易放过她,再帮她觅一良缘佳婿?
笑话。
所以他三言两语,便把她和纪晨阳间的关系挑拨到最低点。
她时时刻刻防范着纪晨阳,自然难有什么结果,如此一来,不仅父母无话可说,连同她身上又多添一条罪名:大好的人才放在面前,是你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想明白这一层,再触到纪晨阳间或投过来的殷切目光,南溪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原来纪晨阳举止殷切,她还能归结为符清泉那里的缘故,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刚刚气愤难平的心,忽然又惶惑起来。
等回到家里,一进屋就看到杨嫂在厨房里忙活,南溪正感讶异,杨嫂抬头见她回来,笑道:“哎哟,你们也正好这个时间回来,你们吃过没有?没吃我就一起做了。”
南溪暗想符清泉从来不准点回家,晚了也常在外面吃了才回来,不知道杨嫂今天是给谁做?她还未发问杨嫂又笑:“你猜谁来了?”不等她回答杨嫂已抢先自答:“是肖弦!几年没见,大变样啊……”
杨嫂嘴上不停地说着肖弦长肖弦短的,南溪忽觉一窒,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肖弦……她回来了?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大变样……肖弦能变成什么样?
马上南溪就明白杨嫂说的大变样是什么样了,她领着纪晨阳上楼,二楼客厅里一阵欢声笑语,中心焦点自然是“大变样”的肖弦。
南溪愣在楼梯口半天没敢动弹,直到符爸爸看到纪晨阳给他打招呼,南溪才醒悟过来,仍直直盯着肖弦:“弦……弦宝?”
肖弦笑嘻嘻地转头朝符清泉道:“怎么我一回来,认识我的人见了我都这样?”
她身侧的符清泉白她一眼:“你也知道吓人啊?今天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怕做恶梦!”
肖弦的确大变样,南溪记得肖弦读高中的时候,混在一班男生里去和学军高中的足球队踢比赛,愣是没人发现这是个女生。回来后符清泉还跟南溪说:“你不知道,学军高中的队长来问我,说你们那矮个子的守门员叫什么,我们班一女生托我问联系方式!笑死我了,弦宝要是去演女扮男装的古装片,连束胸都用不着,哈哈哈哈哈……”
现在南溪看到的却是电视里那种标准的都市职业女白领形象,修身合体的职业套装,门口摆着她刚换下的七寸高跟鞋,原来一头杂草也修得服服帖帖,看起来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南溪的目光从肖弦身上转到符清泉脸上,想从他神色里看出点什么来,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想从符清泉脸上看出什么来呢?惊艳,或是赞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点点割伤的感觉,幸而符清泉只是用一贯平稳的语气在跟纪晨阳介绍肖弦。南溪坐下来静静的听,原来她跳槽到一家据说很红的网络公司了,原来她现在都做到什么总监了,原来她都能管三四十个人了……
怔忡间听纪晨阳问:“封闭开发,什么地方?”
符清泉笑道:“云栖竹径那一片,跟你挺熟的那个老盛的栖云庄。”
一听纪晨阳熟,肖弦立刻凑过来问:“你熟啊,能帮忙问一下吗,那个栖云庄,真的没有能上网的地方?”
纪晨阳摇摇头:“老盛当初开发栖云庄,打的就是与世隔绝牌,度假村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电脑电视这些东西。”
“我×!”一连串的国骂从肖弦口中脱口而出,骂完她又跟符爸南妈赔笑,“不好意思,手下都是一群男人,不骂不行。”
纪晨阳颇诧异地侧过身来,悄悄问道:“这是你哥什么时候的朋友啊?忒个性……”
南溪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纪晨阳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南溪才猛醒过来,仓促笑笑:“我哥的红颜知己,别乱说话,小心断腿。”
肖弦,小名弦宝,符清泉的青梅竹马,如今的话叫“发小”,或称红颜知己……诸如此类的修饰语,零零总总,不一而足。她面相有些像男生,寸长的利落短发,削瘦如竿的身材,和符清泉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又从小学初中一路同学到高中,高考时毫厘之差没考到一所大学里去,却仍在同一城市。
南溪打从心底里不相信符清泉和肖弦只是哥们关系,也只有这一点上,她有些同情符清泉。
因为他和肖弦认识二十多年,却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毕业时一南下一北上,等南溪毕业的时候,居然听到肖弦结婚的消息。
肖弦嫁得相当不错,婚礼在北京有名的西什库教堂举行,网上还有八卦贴,实录去参加婚典的豪车。南溪看过那帖子,场面确实相当豪华,炫目到她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难怪符清泉每次听到符爸南妈谈起肖弦,脸色就僵硬得跟面瘫了一样,窝边草突然被别人吃了的感觉,该有多难受?
哈哈,哈哈,活该,活该。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哈哈,哈哈,南溪忍不住想得瑟地狂笑两声。
第三章 襄王梦
(在一楼的客厅等到十一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符清泉停车的声音,南溪想到待会儿要和符清泉要说的话,身子便不自觉地绷直。)
没多会儿杨嫂就把菜端上来,让大伙边吃边聊。原来肖弦今年跳槽到新公司,此次回杭州,公司的名目是说给开发人员营造一个好的环境,找了个度假村给他们做项目。实际原因则是公司为提高开发进度,把他们扔到与外界几乎隔绝联系的栖云庄搞封闭开发。栖云庄环境虽好,山清水秀云幽竹奇,却偏偏断了绝多数与外界联系的方式,让肖弦这种一日不可无网络的蜘蛛人叫苦连天。
符爸南妈年纪上来了要率先回房,肖弦是刚下飞机便冲来的,好吃好喝一顿后符清泉便说送她回去。纪晨阳也不便久留,满心不舍地告辞,南溪送他出来,他上了车,忽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叫:“南溪。”南溪别过头,以为他要说什么,便低下头去听,他却什么也未说,只是伸手从她刘海上一掠,微凉的指尖滑过她的耳围,又从她脸部的轮廓划下来。
然后纪晨阳倾身一吻,印在南溪的唇边。
南溪猝然一退,正看到符清泉的车缓缓地倒出来。
他坐在车里,有没有看到什么?若看到了什么,又作何想法?
所有的这些,南溪通通都不得而知。
在一楼的客厅等到11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符清泉停车的声音,南溪想到待会儿要和符清泉要说的话,身子便不自觉地绷直。
镇定,镇定,镇定,她这样告诉自己。
“你还没睡?”
南溪坐直身子,挺胸仰头:“我有话跟你说。”
符清泉双眸中精光微现,却又瞬间黯淡下去:“是吗?哦。”
“晨阳说想和我正式交往。”
符清泉面色疲倦,像是因为开夜车太费神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