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不主动给她打电话,不主动约她,不主动:对她我似乎成了另一个陆平。那是当时的我所能对她做的最好。但也许友情不如爱情那么伤痛,所以不会令她太委屈吧,我那时想。
“我的思雅真漂亮!”她捏捏我的脸。当寿星使我在她眼里成了最幸福最可亲。她笑的还是那么心无城府和单纯,牙齿洁白,眼睛弯成了两道倒扣的月芽。我受了她的感染,也起了笑意。
但任军进门的那一刻我的笑就被赶走了。他新理了头发,穿了一件熨得笔挺的卡其布风衣,皮鞋锃亮,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正笑容可掬地向给他开门的我母亲致意。
“思雅——”我母亲将他让进门,唤我,让我过去给他们介绍彼此。
我走过去,按心中已经预想和准备了多次的程序介绍了他们认识——我想了很长时间后还是决定带他见我母亲。
任军在夏天见过我父亲后没多久果真进了他的公司,做市场策划,他是有计谋和狠心的人,适合。爱徒和未来女婿的双重身分使他在那里更如鱼得水。那时出现在母亲面前的他是春风得意的,我想我母亲不无欢喜。
之后是许叔和小芸。许叔看着他乐呵呵地笑,表达一个老人对一个年轻后生的初次满意。小芸扯我到旁边,小鸟一样对我咬耳朵。“总算让我见到他了!跟我藏了这么久,真不够意思!”她作生气状,捶我。“今天总算看清楚了。很帅!你们很般配哩。”
我苦涩,瞟了我面前的男人一眼。也许真如我父亲所言,做强盗的女人也并不见得不好。何况我也不比强盗高贵到哪里——我其实还不如强盗。那一天我是真的起了这个心,决定跟强盗也好皇帝也罢,安安静静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那天陆平没有来,我也许真就这样流淌着过下去了吧。。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生日 (2)
26)陆平进门时大家正围在桌子边准备落座。小芸欢叫着跑过去,立刻把他领到身边的空缺里,填补了让她安心。
她兴高采烈介绍他给众人,主要是许叔和任军,他们第一次见。落座时她紧挨着他,看着她的主心骨,笑眯眯地给他摆碗摆筷子。
我再也不想抬起我的头,不想看小芸那边一眼。
有多久没见陆平了,长的我已经算不清。长的就像已经跨越了无数个春来冬去。漫长的记忆里试图捞起他,困难得像试图要捞起游丝一样脆弱的一缕。
他跟任军互相致意后把眼光移到了旁边的我。我仓惶和迅速地扫了他一眼。他还是狭长的眼睛,浓黑的眉,薄平的嘴唇抿成线,好一张安沉善意的脸。好一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拒绝,什么都不用费力的脸。
我立刻被那短暂的一眼灼痛,它立刻勾起了什么。应该是勾起了我对他暗藏的日思夜想,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的一层日思夜想。原来是它们赘的我的心每天更加沉重。现在它们竟被那短促的一眼松动了,站立起来拥挤着,摇摆着它们瘦弱的触须跳起亦愉亦悲的舞。但那舞得不到回应,离慰藉十万八千里,只能让人更痛得起了恨意。
我轻轻挪了挪椅子,往后坐了坐,想隐匿到众人的最后。
“多吃。”任军给我夹菜。我微惊,坐了直,尽量将目光自然放平。
“思雅我现在可不担心你了!有人照顾了!”小芸立刻在斜对面格格笑。她一脸好意地斜瞅着我,像等候了许久,就要等这个机会把她对我的祝贺放之于众,让它被分享被放大,让我更开心。
老人们果然笑,笑声率领小芸的银铃,要把我生日的气氛哄热闹和温馨。
任军立刻起身给老人补倒红酒、敬酒。
“打算什么时候办事儿呵?”许叔说。他的脸开始泛红。高兴使他很快上了醉意。“呵呵,虽说现在提还有点早,不过趁今天是个好日子,自己人也都在,正好可以合议合议。”
话落他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笑而不语。他知道母亲是承认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他们之间有缺憾的不能再进一步的,但已足深厚到可以当自己人的情谊。
我沉默,心开始颤抖。
“快了快了,在商量呢。”跟他碰完杯的后生立刻满面笑容地说。
“太好了!思雅我们一起办吧!我和陆平也正商量婚事呢!”对面立刻传来小芸惊喜的声音。说完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吐舌头,红脸。
我的心沉到桌面之下。
我的脸还在桌面之上,它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安静。它是当时我能摆出的最好的一张脸,用来应付眼前的众人。
但是没有人注意我的脸,他们觥筹交错,很快陷入对婚事的各种预期的热烈讨论中;他们渐渐又讨论与其相关或无关的各种欢乐和喜庆的事。他们的笑语在桌面之上飞旋和互相交换,文明的,喜气洋洋的。
我寂静的脸更显出他们笑语的欢畅,更把我排出他们笑语之外。我渐渐脱离了他们。我像独自一个人待着,陷入某种教我更无语的空茫。我在心里不住乞讨,乞讨一座真空玻璃罩从天而降。我要让它将我罩住,将我真正隔离出他们,让我的孤寂和他们的欢融都能自由自在些许。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认识:自由自在地孤寂跟悲泣逃离孤寂一样不易。纵使我们有要飞跃其上的昂扬的心,爱欲也给了我们一双沉重的翅膀。爱欲是按在我们头上的手,它越重,我们朝孤寂这漫无边际的令人窒息的水底沉没越低。
爱欲让整个心智都不自由。
比如那一刻我就已被它囚禁。我被困在欢欣的众人之外的牢房里,哑然无声的,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听,却始终把耳朵对着陆平。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生日 (3)
陆平只比我大声一点。我是安静无语,而他说话主要是应和小芸笑语间对他发出的欢呼,或回答她一时兴起的关于办喜事的奇思妙想。他像一枚合适的钉子安插在众人之间,是那么安适。他怎么能将沉默拿捏的那么好,所有人都觉得他就该那样,他要是多说一句他们反而会惊奇。
这真让我欣慰,他对他婚事的非异常的不多出他这个人一分的喜悦,哪怕只是表面呈现的而已。
再后来他动了一下,是小芸拉了他。每个人都在座位上涌动。原来是到了给我礼物的环节。我母亲的已在前晚给了我,一件秋日里就可以穿的羊毛衫和一只她精心烧制的画笔,还特意小心刻上我的名字。大家于是恭让许叔先给。我莫名感动,被他们特意而显得有些刻意的生日献礼。
许叔噹噹唱着摸出一只手机。摩托罗拉的掌中宝,胭脂红色的小汽车模样,跟原来他送我的那只一模一样。我眼睛一热。
我想起那个冬夜的第二天他跟我母亲在家里等我。我母亲焦急地扑上来抱着我时,他在后面用尽量克制出的冷静问:“丫头你昨天去哪儿了?我给你打手机怎么都不接。担心死我和你妈了。”他瞪着跟我母亲一样通红的眼。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夜他抱着我母亲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陪了她熬了一整夜,给我打手机,下楼四处找我,陪我母亲等,夜里她歇在卧室,他寄在客厅小沙发上。我低着头,不敢让他看见我已失落毁坏一切的苍白的脸。我更茫然无语,我想不起来前一夜我攥着他给我新买的手机到了何处,又何时未听见他的来电,更何时丢了它——那兵荒马乱失落毁坏的一夜,我连自己都没保住,更别提一只手机。
我上前抱住许叔,很想把眼泪流在他怀里。我对他说我不要。他笑着宽慰我:“一定得要。你放心,我已经征得你妈同意了!你妈说她回头给我烧一只蝈蝈白菜作回礼,比这手机值钱多了。你妈现在是大师了,她烧的东西都被政府当国礼送给外国领导人呢。”
我看向我母亲。我母亲又是那种首肯的笑而无语。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么一种独有的琴瑟合鸣,安静而心照不宣的。我黯痛——我此刻该将自己和自己携带的所有不合时宜的悲伤腾出这屋子才行,好给他们一个只有他们你来我往的专有境地。
我接过许叔的礼物后小芸就嚷着让任军上前。我母亲也在一旁轻声笑表示同意。任军却早已欠身退到小芸身后,用不容商量地表情要谦让给小芸。
小芸红着脸打开一只纸袋子,拿出一一塞到我手里。一条围巾和一副手套。跟在那个冬日临夜——它是跟那个不堪的冬夜同一天,但我早已用一座山隔断了那连接的记忆,如今失落毁坏的我再去想它,困难遥远地就像要翻过山,去到还未被失落毁坏的前半世——我看到的她拿出抖开、给陆平围上戴上的一样,只是用女式的粉色作了区别。
“对不起,我立刻也给你织一副。”她满含歉意的话从那久远的前半生飘回我耳边。她站在设计院大门前迅将到来的夜幕下,脸因为冻的发红,很快融进了夜幕的昏暗里。
我僵着脖子,不敢再低头细望我手上的这一堆她兑现的承诺,因为我刚镇静的眼角又酸涩不已。多温暖得烫手的承诺,我怎忍心让它被眼泪玷污打湿。
“这是我们一起送给你的。”她又说。她小鸟依人地挽了下陆平的胳膊。她屈小地挽着他,脸上是女人屈小于男人后特有的幸福。她幸福地屈小地对他归属和依附。她只是一部分了。而这礼物是她代表他们这个整体送的。原来他们已是整体。
我能说什么,我在心里问。我摆摆头,我只能努力对她微笑,只能笑着感激他们这个整体。
第七章 生日 (四)
任军成了压轴。他那双每一个转动都不能白费的眼睛在他眼镜后面透出为难。他迟疑地将手伸过来。众人微呼。竟然又是摩托罗拉手机,竟跟许叔送的是同款,只是赤黄的颜色不一样。
“咳这让我如何是好。早知许叔叔也送手机,我就不瞎凑热闹添麻烦了。”他又堆出一脸为难。
“我是看女孩子们都好这一款。”
“不过我这只没许叔叔您那只颜色好看。我真不如您会挑。。。。。。”他又立刻转脸向许叔说。
许叔摆手打断他的话,欣然笑:“没有没有,一样好看!看来我们真是自己人,心意都相通!”
我呆站着,成了一个僵直的竖立的为难。除了接过另一只手机我一时找不到其它选择。我抱着一堆礼物,抱得圆圆满满,抱得什么都有了的样子,心里却一件件消退得像荒野深处空破的仓库一般荒凉。
我望了望许叔,只看到他满眼的笑意。我伸出手,把那只胭脂红手机递给小芸。“给你。”
“啊。”小芸惊叹,手立刻往后躲。“不要不要。我自己就打算最近买哩。”
她不好意思地望了许叔一眼,小心地放轻了声音。“这可是许叔送给你的礼物。”
我立刻就后悔了。我其实伸出手时就已经后悔了。我的脸冷热交加,我不敢转向许叔,我怕他看见我被红色白色交替拍打变形的脸,更害怕它更触痛了他,让他暴怒。但这时再把手缩回是进一步的触痛,也更让我无地自容。硬着头皮把手伸到底还能显示我一点坚持的主见,维持我一点尊严。
“哈哈没事没事!小芸你就接着。叔叔早就知道你们亲如姐妹,所以给思雅用给你用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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