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烦躁,此刻并不是为了我妈,是为了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只觉得心里有条蛇,荡着它的脑袋迫不及待地想出洞,某种好奇和兴奋,隐隐地还有失落。我一时摸不清这情绪更让我烦躁。
“你很爱外面那男人吧?你都没把他当外人了。”我笑着说。
一提到他我心里立刻安定下来。非常清晰的小情绪,像一只小却结实的手明确地抓住我。我心里着了慌。
“嗯。”她脸上又绯红。“我觉得我非他不嫁。”她羞涩而坚定地朝我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她在等我笑话她,她知道我要是笑话了她就是祝福了她。
我们默契地对望着。我开心地笑,我的小芸就像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一样,我从来没失去她。但我突然说不出取笑的话,我飞速地转着脑子想说点有趣的什么,逗我的小芸开怀一笑,但我的脑子陷入了泥浆,越紧张越转不起。我一急,紧紧挽住她的胳膊。
小芸将它当作了取笑的升级品,另一种更心照不宣更深刻的祝福,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几乎是叹息地说:“喔思凡,你知道我现在多幸福吗?我最爱的两个人,你和他,此刻都在我身边。”
第四章 回家
14)“普天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幸福的滋味。”小芸的叹息是从她的心底飘出的,飘在我耳边。她松开我的手,再重重攥回它,让我再次接收她对我的情谊。她呢喃了几声,想再说些什么,却哽咽住。我的小芸总是这么感情烂漫,不会克制和掩饰。
我的眼眶突然湿了,我静静站着不动,感受自己被我们之间浓稠移动的柔情感动。后来我发现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我任由它们像两条绒布泻挂下来。
它们尽情地倾泻,我穿过它们,看到很久以后我无数次别着被它们泻挂的脸,又叹息又咬牙切齿地说:“普天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滋味,没有。”
它是什么,它是什么,让我那么痛彻心扉。
我背起手抹烂那两条绒布,转向小芸:“哪天去看看我妈?我妈这些年总念叨你。”
“好呀!”小芸语调破低为扬。
“对了,你怎么不跟阿姨住一起?她一人多可怜。。。。。。”她用一双月芽眼责怪地瞅着我,两弯还是那么迷蒙,迷蒙中还透着她的那份与世无争。
“吵架了。”我说。
“别总是气阿姨。她这辈子很不容易。”
“她和叔叔离了好。她再待在叔叔身边是浪费了她——真的,浪费。”她怕我神伤,立刻又安慰我。
她一点也不惊讶我告诉她的我父母离婚的消息。她对我父母的事知道的不比我少,我向她倾诉的,再加上那三年她来我家里看到的——不用看其实,闭着眼就能感受到:我父亲长方形冰块一样的冷背影散了满满一家的冷气。她跟我一样,也只喜欢我母亲,只同情她。
“阿姨可真漂亮。我最喜欢她的眼睛,两汪水呵简直,当中是两颗黑宝石,润亮润亮。”
小芸再见到我母亲时赞叹依旧。白霜已经爬上了我母亲的头发,可是她的眼睛一点没老。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大概是心和头脑简单的人眼睛才不老。我母亲确是头脑简单,她一脑门官司只有我父亲(后来又多了烧玻璃——这个让我欣慰,这个不会没有回报,白费她感情。)
“上周我就想来看您,被思——雅拖着不让。”小芸热乎乎拖住我母亲的手撒娇。她以前就喜欢那样,她知道我母亲喜欢她。我母亲笑的合不拢嘴,左摸摸她的手,右摸摸她的脸,再上下端详。久别重逢使她比以前更喜欢她。这么久了竟什么都没变,只加深了。我感慨得想加入进去,消融在这深里。
“她呀,上周是气还没消尽。现在气消尽了,就回来了。”我母亲笑。
我不应承她,拉小芸进我卧室。
陆平也在,我不能跟我母亲一来一往地不住嘴,把家里的丑事揭了老底。陆平在使我的心里紧张地支起了一支放大镜,胆战心惊的,家里的任何事似乎都能放大出一点丑。
“刚又差点说漏嘴了。思凡思凡都喊惯了,我脑子笨,转弯可真费劲呢!”一走进卧室小芸就说,说完又抱歉又羞涩地吐吐舌头。长大了的她还是喜欢又抱歉又羞涩地吐舌头。
“又吐,再吐我就揪了。”我伸手吓她,却疼爱地掐掐她的脸。
我并不担心我母亲知道我改名,因为我已公然对她宣告过。
第五章 回家(2)
就在我上初一时她和我父亲头一次吵架的那晚,我侧躺在床上,借着透进窗帘的月光盯着她背着我的那面肩膀。隐忍哭泣的用力使那面肩膀抖得像毛毛雨一样细。但我能看的很清楚,我甚至更为此愤怒,我更希望那面肩膀能像铁锹片一样粗暴地翻过来,砸得咣琅响,哪怕砸到我身上,也要好好发泄一番。但它没有,它本该贴在丈夫怀里被安慰,此刻却另居一室,背着女儿连哭泣都不能尽兴。它的忍耐让我恨透了我父亲。
第二天放学后我悄悄走进他们的卧室,手摸到床头柜抽屉里。
“找什么?”门口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像从远处射来的冷箭,射得我手立刻缩回来。
她的声音又冷又生气——她对她负心的丈夫可从来是低言顺语——她的粗暴使我气恼地昂起头,不再做贼心虚。
“找户口本。”
“什么?”她不解。
“到派出所改我名字。思雅思雅,什么烂名字,思什么雅啊?!哼!”我卯足了劲甩出那个哼字,恨不得里面夹口痰。
“作孽。你敢胡来。你要改顺道也把我们的母女关系清了。”她一口气说完,长期在父亲面前的低使她再愤怒声音也还是低的。但她加了好几层的重量还是像石头敲的我心颤。
她的脸又跟头天晚上和她丈夫吵完架后那样苍白,被风干的毫无水色的石头。自那以后那样的脸色很少褪去。那是她自那以后对生活打定的态度:苍白地沉默不语地看着,听着,接着,包括三年后她和她丈夫的离婚。
我也运足了重量看回她,把我对她的不解不平气恼和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同情和蔑视全盘端上;我然后再饱含深意和长意注视她,不让她逃过我眼睛,监看她一五一十地接受。那是十三岁的我所能拿出的最意味深长的教育和惩罚。恨铁不成钢——那个时刻我高高在上地俯视她,让我无所适从的心疼和愤怒在小孩子很容易就塞满的心里激荡,还有某种少年叛逆的报复的快 感。
但改名的事从那我不再对她提起,我把它转成了我跟小芸的私人游戏,从里面享受满足和慰藉。
“小芸。”我沉吟。我决定将这享受抛弃。
“以后就别叫我思凡了,试试叫回我本名吧。不然总颠来换去,把你舌头都累死了。”
“喔,”小芸掩饰不住惊讶,“怎么?”她知道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她舌头。
“我妈不想我改名。我听她的。我想让她开心。”我给了她一个更深刻的理由。
“太好了!”小芸如释重负地大出一口气。“这下我这笨舌头和脑子可以休息了。你也知道我不擅长转弯。”她娇俏地冲我做鬼脸。她一面又立刻紧紧搂住我肩膀,不言语,我知道她是想告诉我她收到了那深刻的理由。
“这下我在陆平那里也不用小心翼翼了。”她又说。
我被击中了靶心,心里摇晃得轰轰直响。他才是那个真正深刻的理由。
第六章 回家(3)
思凡——多么轻浮不正经。我怎能让我们头一遭遇到,入他眼的就是我的不光彩,不管冤枉的和不冤枉的,在我们遇见的头一遭我怎么能允许。思雅——就让我糊起那张我想象出的叫雅的脸,暂时封存我对它揣摩和整理出的任何厌恶和恶意,连是否是暂时还是永久封存,我现在也不想也无暇顾及了。
“阿姨说开饭了。”他的声音从半掩的门外传来。又礼貌地试探地敲了两下,他把门推大一些,让我们看见他。我瞥见他的第一眼,就立刻在心里同意了我的利益权衡。
摆饭桌时每次我把筷子或碗递给他我都发觉我的手在抖。它又矛盾又急促,它得立刻做决定,是在他眼前停留一会儿还是在他注意之前就走。
“这个桂花山药阿姨做的可真好,酱调的甜咸合适。”吃饭时他说。又点评了另外两道菜。他的语气和用词不多不少,听着都是由衷又不过分,比点评高级。跟我们聊天也一样,听的说的以及笑容,或插进来一句话,都稳重而舒适,少一句成孤僻,多一句则成浮夸,他不多也不少。
我偷偷从碗里抬头看他,瞅见他低下去的一双浓密的眉毛,剑一样英气的眉尖斜插进鬓里。他挺括的鼻梁不高不低,不是突兀的过分的隆起,鼻翼也不宽不窄。他原来是恰到好处的。
我蓦然满心欢欣和满足,被涨的满满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埋头往嘴里扒饭。
“陆平这孩子真不错,懂事。”送走他们后我母亲说。“小芸能靠的住他。”
说完她突然回过头,停顿片刻,望着我的眼睛说:“他们很相配,是不是?”
我心里泛起一丝酸楚。我不说话。
“小芸是个好孩子。看的出她心里都是陆平。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肯定也希望她幸福?”
她质问的口气往我的酸楚里加了一把怒火,它们混在一起旺一声火苗窜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千万不要对陆平有念想。你是我女儿,别人看不出,我看的出。”她安静地说。
她盯着我,眼睛亮闪闪的。烧玻璃原来烧出了她一副火眼金睛,她不声不响地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我又羞又恼。“你不用管。”我脱口而出。
“你是我女儿。我要不管,你将来哪一天要作孽。。。。。。”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你不也作孽?你为什么也要偏偏喜欢我爸?许叔叔多好,他多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不对他上点心?!”我被羞恼激得口不择言。
我的腿抽动了一下,几乎拔腿要拎起行李再搬出去,它们今天刚被拎回来,还在我房间立着,没有拆。
“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许叔叔,对他不理不睬?他等你等的头发都白了,你还为我爸守什么?你是不是要我们再为此吵架,逼我再搬出去?”我进一步反戈一击,威胁她。
她眼睛里疼痛地一缩。
“至少我没有破坏。你要再接着下去,就是破坏。”她脸上还是安静,一个字一个字却像一颗颗图钉重而清楚地按到我心里。
第七章 破坏
我心里疼痛得只抽搐,疼的想找地方坐下来窝着。我这么多年不多言语、只埋头烧玻璃的母亲竟有如此一针见血的狠毒。
我无力再还击。我剩下的承受力只够在我狼狈地坐在地上前仓惶地逃进卧室。
小梨,我是否应该感谢你。是因为认识你,你后面的流产,而招致的我对于你的善举,我才有幸在医院遇到了小芸,随后又遇到陆平。初中毕业后小芸的出国和我的转校就这样使我们断了联系,记得九十年代初还没有互联网,我们于是各自转头没进了各自的人海。而小梨你,却是那张冥冥注定的网,最后将我们结在一起。在我感慨最深的时刻我甚至满怀深情地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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