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衙役没想这人连太守的账也不买,惊诧之下,还欲再辩,却被那黑瘦县令一瞪眼生生吓了回去,只听他继续道,“至于其他,各位,这里是下官的辖区,就算是要办事,是不是也该带来府中衙门的文书手令之类呢?”
那十几个差役听了,互看一眼,为首的冷哼一声,终于带人走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谢晴也是一脸笑容,躬身对着那县令就是一揖,却被那县令拦了下来。然后,两人客客气气问候寒暄了两句。我这才知道,那县令名叫楚寰,刚从别处调过来不过两月。
楚寰?这名字好熟啊……我有些疑惑地思索着……楚寰?楚寰!对了,这不就是我刚收了先生时,上表把我臭骂了一顿的那个人吗?
……骤然想到这点,我意外之下,不由一个劲儿地打量他……实在,很普通……后来让人查过他,他是某年汉科的进士,那年是先生监考,他也算是先生的学生。我记得他好像不是在这里做官……不过想想就明白,和州官员因为这里成了两派争斗的焦点,纷纷落马,这里情况又乱,空缺的职务成了烫手山芋,无人敢接。这个楚寰连我都敢骂,如此不知进退,定是不知得罪了谁,被派到了这个火炉之上挨烤。
我暗中摇头叹息,看看那边楚寰已经和谢晴一起,忙忙碌碌开始分发东西。一批批骨瘦如柴的灾民,急急围拢过来,眼巴巴看着这里,眼中显出了希望的光芒。我也转过头看着那两人,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当日下午,我们终于把最后一批粮食分发了出去,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人人都放松下来。然后就缓缓而行,晚饭前,终于赶到了和州城。
和州城到底是州府所在之处,还算繁华,只是街上店铺多有门户紧闭的,路上乞丐也特别的多,平添了几分败落之气。
吃饭打尖,自不必提,将东西在房内放好,我呆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茫然无措……今天,彻底失败,我要说服他,可是,一路所见的一幕一幕,让我从何说起?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正自心内沉沉,积郁难解,只听敲门声,打开门,却是谢晴。
他已经换下了日间的那套华裳,重又穿回了青衫布衣,看见我,一笑道,“累不累?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呆呆看着他的笑颜,心中如煎如沸。今天,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天了吧?走走?当然,最后一天了呢……最后,一天……
于是,他和我,只我们两个人,出了客栈,顺着街道,闲闲而行。一路之上,他谈谈笑笑,不再说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捡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来说。
我听着,应着,笑着,可是,他说了什么,却大半都没能进入我的耳中。心中酸酸涩涩,只是死死盯着他的脸,仿佛要将他此刻亲近而温暖的笑脸铭刻心中。
他想必也看出来了我的不对劲儿,可是,却始终没有说破。只是话越来越少,终于他轻叹一声,转过头,不再说话。
日落时分,我们已经出了城门。放眼望去,不远处绵绵连连数座山峰,此时正是山花烂漫,在夕阳的映照下,分外绚烂。
谢晴这才笑道,“要不要到山上看看?上到峰顶,方圆几十里的景色尽收眼底,视野非常不错。”
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带着我向山上行去,到了无人处,他运起轻功,携着我御风而行。
一路之上,惊落繁花如雨,随着我们飘舞飞扬,缤纷绮丽,如在梦中。我痴痴看着身畔的花雨,只盼时光就此静止,永远停在这一刻,那么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了,多好,没有仇恨,没有责任,多好……
可是,终于,只是梦,仿佛只在顷刻之间,山顶,已经到了。
山顶有座凉亭,此时已经破败,不过被金色的斜晖镀上了一层金,勉强掩去了萧索之态。立于亭中,春风拂体,微微有些轻寒,我不由轻颤了一下。下一刻,他却状似随意地上前一步,挡在我了的身侧,风势顿小。
这一次,我却是心中一颤,微微侧了头,不去看他。可呼吸之间,只闻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混着风中山花的清香,一丝一缕,若有若无,乱人心神。
就在这时,他忽然手一抬,向西面指去,朗声道,“小棠,你看!”
我顺势望去,就见山的西面,沃野千顷,禾苗已栽,放眼远眺,一片浓绿,其间一片片村落错落有致,炊烟行行。
我骤然想到日前他所说的,猛地回头,转向东边。那里湖网密布,小湖之间,原本似乎有零星的水田,如今阡陌皆无,一片荒芜,稀稀落落可以看到处处残垣断瓦……虽然我此前已经听他说过,有了心理准备,但骤然看到如此迥异的场景,仍忍不住心中大震,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谢晴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你看到了?一边是人间,一边是地狱,为什么?只因为,一边是鲜卑人,一边是汉人……只要燕朝存在,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停止……土地是有限的,财富是有限的,可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怎么分配,取决于,谁掌握着分配的权利……不管谁做皇帝,他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只能是维护鲜卑人的利益,因为他手中的权力是鲜卑人给的。即使他要变革,只要触及了那些人的根本利益,他连皇位都坐不稳。前朝变法,初时轰轰烈烈,为什么最后惨淡收场?所有参与的人,死的死,贬的贬,甚至连太子和皇后都不能幸免,就是这个原因。即使你的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把你所坐的那把椅子举起来。”
我如闻惊雷,身体一动不动,心中却是惊涛狂涌……他所说的,我当然明白。我只是想改变一点点,已经受到了朝野上下一致的反对,若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南下,另谋他法……到了这时,反驳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好久好久,我才挣扎着道,“可是,力量如此悬殊,不过是徒劳而已……”
谢晴淡淡一笑道,“我明白……”然后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突然,话锋一转,笑问道,“小时候,妈妈是不是教过你,乖孩子有糖吃?”
我一怔……什么意思?
谢晴却也没有等我回答,又是淡淡一笑,自己答道,“错了……是乖孩子,被人吃……”
我心口又是一震,已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听他徐徐道,“从太宗,到睿宗,到前朝,汉人的地位一直在提高,这是因为我们顺从吗?当然不是,这是因为我们从未停止反抗。或许,我们永远达不到我们的目标,不过,至少我们向他们证明了,我们是有反抗的勇气和力量的。让他们知道,他们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不敢太过肆无忌惮,逼着他们,一点一点,往我们希望的方向前进……所以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绝对不是徒劳!”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我,目光被夕阳映射,七彩流转,温和却坚定,“小棠,这些,就是你想知道的原因……你也是汉人,你,可愿,与我一起?”说着,他向我伸出了手,眼中带着隐隐的希翼。
我呆呆看着他,心中如油煎火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轻颤着……没错,李棠,是汉人,可是,我,却并不是李棠。
他望着我,我却久久一动不动,眼见他眼中的希望一点点黯淡,我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他猛地收回手,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轻笑道,“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我再也受不了,骤然转身,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身后,却始终没有他的脚步声。
混混噩噩回到客栈,却未见他回来。一直到半夜,隔壁房中仍是毫无动静。我心中空空荡荡,软软躺在床上,身上疲累不堪,却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扉轻轻响。我这才想起,回来时心烦意乱,竟忘了关门。门应声而开,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这时,似乎有脚步声极轻极轻,向床边而来,最后停在了我的床头。我心头碰地一跳,一动也没动。那个人也没动,在我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终于,转身离去。
听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我霍地睁开了眼睛,咬着牙,死死盯着帐顶,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一出门我就见到了他。他怔了一下,我却立刻挂上了一个最璀璨的笑容。他抿了抿唇,也是微微一笑。我这才道,“对了谢大哥,那天我还说要给你们做饭,好好露一手呢。”
谢晴继续笑着道,“没错,分手之前,也让我们尝尝你的手艺。”
我点了点头,笑得更甜了。
于是,从天刚刚蒙蒙亮,我就开始准备。和州商铺萧条,要名贵的东西没有,现在时节不对,新鲜的菜蔬也不多,不过,好歹有些鱼啊肉啊冬笋干菇之类。收拾鱼,收拾肉,洗菜,腌制,最后到做出来已近晌午。好久没做过,手生了不少,不过我做得很细,都是我比较拿手的,还算好,一桌子菜,清蒸鲈鱼,红烧蹄膀,冬笋火腿,香菇柳芽,外加一碗蛋花汤,一壶竹叶青。
晴霞是赞不绝口,锦帆吃哪个损哪个,却吃得比谁都多,而他,也笑,也赞,可话却出奇地少。
最后,我举起杯,起身道,“谢大哥,你数次救我,这样的大恩,恐怕,我无法报偿了,我,对不起你!”还想再说,却再也说不出来,终于,只是抬手仰头,满满一杯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谢晴早跟着站起了身,自始至终望着我,眸光流转,许久。最后却只是道,“客气了……”说着,也是仰头,一饮而尽。
晴霞觉得有些不对,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倒像要分别一样。”
我和谢晴谁也没回答,只是默默对望,寂寂无语。
当天下午,谢晴说又有一批粮食运到,他们要到城外接货,我只说累,要歇歇,没随他们去。
独自坐在房中,果然,不过半个时辰,一阵轻风拂过,我一抬头,玄瑾已立在了房中。
我站起身,掸了掸衣襟,淡淡道,“走吧。”
他看了看我,微一躬身,为我打开了门。
出门一看,整个客栈中竟空无一人,一直走到后院,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玄瑾和我一起上了车,出门还未行出多远,忽听一个熟悉的叫声,“你们是什么人?客栈里的人是你们弄晕的吗?”然后就是乒乒乓乓一阵交手之声。
是锦帆?他怎么回来了?我怔了一下,旁边玄瑾已抬手撩起了车帘。我回头望去,果然是他。他和几个人打得正酣,偶一抬头,立时失声叫道,“小棠?”然后转眼又看到了一旁的玄瑾,顿时大惊道,“玄瑾!……小棠,你别怕!我这就来救你!”说着,出招更快了。
玄瑾微微挑了挑眉,看了我一眼,我转过了视线,不再看车外。玄瑾手一松,车帘落下,把锦帆的身影隔了开去,随即车子渐行渐远,把打斗声也远远抛在了后面。
我低下头,轻轻看着自己的衣襟,还是昨天那件衣服,身上似乎还留着淡淡的花香和茶香……我猛地抬起头,冷冷道,“那个计划,可以继续了……”
150。归途(上)
离了和州府,一行人急急向南而去。此刻御驾已到了南京府金陵城,我们要尽快赶去与他们会合。
路上,玄瑾将近日朝中大事向我简要说了一下,京中还算平静,北疆那边西域都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