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了抿唇,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转开了眼神。谁知头一低,就见榻边一个荷包,不由俯身捡了起来,问道,“这是你的吗?”
李棠回头一看,脸腾地绯红一片,结结巴巴道,“是,是我的。”说着伸手就要来拿。
我瞟了一眼手中那物,却没给他,指着上面绣的两团鸡不像鸡,鹅不像鹅的东西笑道,“这该不是你绣的吧?别告诉我这是鸳鸯!”
他的脸更红了,扭扭捏捏道,“这当然不是鸳鸯,这是,这是……比翼鸟……”然后,再不敢看我,转身又去换衣服。
这时我忽然想到,这小子不会顶着我的脸绣的这个吧?大汗……我的形象啊!……我正自郁闷,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回神,抬眼见李棠正背对着我。我飞快地将荷包翻了过来。鲜卑民间有一种说法,一对恋人,亲手将名字写在布帛之上,然后将布帛做成荷包,外绣比翼鸟,那么只要这个荷包完好无损,这两个人就能相伴不离。果然,荷包翻过来,入眼就是有些柔嫩的两个字,乖乖……又汗……这个,这个想必是小棠弟弟的乳名了,果然人如其名。然后,我迟疑片刻,轻轻抬起了手指……在我手指之下,另两个挺峻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却是……子玉。
李棠换完衣服的时候,我已经将荷包整理好,随手放在了桌上,李棠见了,慌忙珍而重之地收在了怀中。
回到前厅,又和他们闲聊了几句,我便欲和子玉玄瑛好好商量一下那个新的计划,可又顾及李棠,不好开口,正自迟疑,李棠却主动道,“陛下,您和两位大人一定还有重要的事情商议,我就不打扰了。”
我一笑道,“好,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吧。”
李棠粲然一笑,起身施礼,正欲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身问道,“对了陛下,既然您已经回来了,那,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出宫玩了?”说着,眼里闪着光,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禁失笑道,“当然!这些日子憋坏你了吧?守着西湖美景却不能去看……好了,今天就可以去了!”
李棠笑得这叫一个开心啊,大声道,“谢谢陛下!”说着看了一眼子玉,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脸一红,转身跑了。
子玉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才转过脸来。
我胸口又是一闷,脸上却半点不露,细细和玄瑛子玉说起了那个新计划。玄瑛没什么异议,反而一脸兴奋,急不可耐地和我讨论起了细节。子玉却一直没怎么说话,不过也没表示反对,只静静听着我和玄瑛说话。玄瑛和我商议完毕,便急急告辞离去,布置安排。
看着玄瑛躬身退出门外,两扇门重又关上,我这才转过头,看着子玉道,“子玉,这个计划,你是不是不太同意?是不是有哪里我们还考虑得不够周到?”
子玉沉默片刻,突然轻叹一声道,“计划不错,只是杀戮太重,有伤天和……陛下,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胸口一窒,抬起眼,看着窗外簌簌细雨,半晌才道,“或许有,只是我不曾想到,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去寻那两全之法了……玄瑾说得对,心腹大患,必须尽快连根拔除。”说到最后,心中却是一痛,再也不愿去想,转过头笑着扯开了话题,“对了,我这次离开,知道的人多吗?”
子玉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才道,“除了我和独孤长老、玄教主之外,胶州王殿下也知道,还有,周大人是陛下的近臣,我们觉得瞒不过,也告知了他,然后,就只有小棠了……大家都十分小心,应该没什么人察觉。”
我点了点头,顺口问道,“二哥呢?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此刻子玉的脸色已经和缓了许多,笑着道,“他知道你已脱险,但不知你今日回来,现在应该在前厅与周大人议事……怎么,要不要我请他过来?”
我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就是。”看着子玉调侃的一抬眉,我干笑了两声,没好意思再问。侧头又想了想,突然意识到,刚刚子玉说的人里面,没有先生……也是,对子玉他们来说,先生仍然是需要提防的对象吧?我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那,他,他……这些日子还好?”
子玉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微微一笑道,“卢大人一切安好,陛下放心……”
我轻轻点了点头,想想先生,不觉又是一阵难过,一阵恍惚。
半晌回神,才发现子玉也一直没说话,眼睛望着窗外,不知看着什么,神色温柔,唇边微露笑意。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李棠竟仍未离去,此刻正独自一人在对面回廊之中转来转去,时而仰头看看廊上的壁画,时而接接檐下的雨水,时而扯下几朵挑花揉搓,时而拨弄着一旁的芭蕉,结果芭蕉叶子骤然反弹,却弄了他一头一脸的水,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然后使劲儿甩了甩头,倒像小狗一样,引得子玉差点笑了出来。
我见了微微皱眉……李棠怎么还没走?刚刚不是还急着出去玩吗?……然后骤然明白,恐怕,他这是在,等人吧?……想到这点,心中猛地一颤,霍然转头,又看向了子玉,咬了咬唇,终于开口道,“小棠是个可爱的孩子,对不对?”
子玉闻言一震,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呆呆看着窗外,然后,神色渐渐转为迷惘,半晌方才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到这里,他骤然住了口,嘴唇轻颤了一下,缓缓转向我,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看着我,其中慢慢浮上了痛苦之色。
我心中骤然一痛,再也无法承受那样的对视,猛然垂下了眼……这是第一次,子玉把他的痛苦,如此清楚地摆到了我的眼前,让我再也无法故作不知……我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痛恨自己的自私。一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会带来怎样的疲惫和伤痛,难道,我会不清楚吗?既然这样,我又怎能因为贪恋那一份温暖,而无耻地紧抓不放?……该结束了……想到这里,我垂着首,轻轻笑道,“子玉,放手吧……”
我听到身边子玉的呼吸骤然一停,许久许久,一言未发。
屋中一片沉默,唯剩窗外春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终于,子玉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艰难地道,“对不起,陛下……我以为,我可以,可是原来,我,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我猛然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仿佛脚下最坚实的大地突然融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虚空陷了下去。可是下一刻,我已经慢慢抬起头,对子玉一笑道,“子玉,说什么傻话!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
子玉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吃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应道,“当然……”
这时我的神色已经镇定如常,笑着继续道,“那不就得了!只要你别重色轻友,说什么对不起啊!快去吧,别让他,等得太久……”
子玉望着我,无数复杂的情绪从眼中流过,终于,他猛然转开了眼,站起身,笑着道,“好了,陛下一定累了,好好休息吧,臣也该告退了。”说罢,躬身行礼。
我状似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也累坏了,放你两天假,好好歇着去吧。”
子玉却并未起身,低头躬身,一点一点退了出去,我始终再不曾看到他的脸。
我脸上笑容却未因为他看不见而褪去,反而越来越灿烂,直到,那两扇大门,缓缓关上。
抬眼眺向窗外,只见李棠猛然回头,看见子玉,立刻一脸喜悦,蹦蹦跳跳迎了上去,和子玉说了两句,脸上笑容更是明媚,乐颠颠地忽前忽后,跟着子玉渐渐远去。
我轻轻一笑,对着子玉的背影,无声地道,祝你幸福……希望,我给不了你的,他可以给你……
而我们,依然还是好兄弟,你依然会关心我,牵挂我,只是,你心中最在意的人,再不是我……
152。回家(上)
那日之后,玄瑛保护着我继续南下。
经过那夜,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大概因为我们戏剧的初遇,老实说,此前我对他一直有些轻视,如今,我收起了那种漫不经心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始努力以对待小周或独孤等臣下的方式来对待他。
而我看得出他也在努力,努力把握每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有时听他谈起对武林、对玄冥教的一些想法,看他匆匆赶路之时仍能高效准确地处理教务,对下属的恩威赏罚也都颇为合宜。我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确担得起这个教主之位。
想到这点,我不禁十分得意,看来,我还是很有识人之明的么,呵呵……当然,心中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候是少数,大部分时间,我总有些惴惴不安,倒有些像近乡情怯,或许因为终于可以见到他们了?虽然知道他们都好,可心中仍不免牵念,和他们一日一日接近,感觉便愈发强烈。而且,有时也会琢磨,他们想不想我?应该已经知道我脱险了吧,是不是松了口气?那之前呢?会不会很担心我?子玉应该担心死了吧?二哥和先生担心之余,是不是也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每每这么想着,心中不免忽酸忽甜,甚至百味杂陈。
除此之外,让我不安的,当然还有负荆请罪那件事了……我知道那夜实在过分了些,哄老婆的话编了一套一套,可都不满意,不是听上去不够诚恳,就是说出来太酸,真真要命啊,好在到金陵还有几日,我还有时间。因为心中一直这么想着,所以当第三天晚上,骤见玄瑾之时,我愣是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更别提那些编的词儿了,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我和玄瑛正在房中闲聊,然后就听说他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对望一眼,脑门齐齐冒汗,随即争先恐后地迎了出去。
玄瑾看到我们前后而来,挑了挑眉,我立时蹭地一下向前一步,耳听身后玄瑛猛然驻足,错后一步,一来一去,两人就差出了一丈。
玄瑾见了嘴角微微一勾,随即对我躬身施礼,我连忙拦住了他,他又起身对玄瑛点了点头。玄瑛却拱手一礼,恭恭敬敬叫了声师兄。
三人进得房中,我搜肠刮肚,正待对那天的事情好好解释一番。岂料玄瑾对着我一拱手道,“陛下,那天臣收到了下属的飞鸽传书,事情紧急,臣看陛下和教主正忙着,就未曾禀报,先行离开了,还请陛下恕罪。”
我脸上忽地一热,呐呐半晌,没说出话来,抬头看看玄瑛,见他脸上通红,瞟一眼玄瑾,又看看我,几次张口,最后,说出口却是,“陛下,师兄既然有要事回禀,臣先下去了……”说着,躬身一礼,竟然转身走了!
我傻了……这个玄瑛!那天还信誓旦旦说要替我解释,结果一见他师兄就这样了!
我正在心中暗骂玄瑛,就听那边玄瑾已开了口,“陛下……日前陛下命臣查访和州赈灾粮款之事,臣当日就派了属下前去探查,谁知当夜就有了消息。”
我听了顿时精神一振,非常高兴地把解释工作暂时扔到了一边,急急问道,“这么快!怎么样?”
玄瑾答道,“那日,臣的下属潜入了和州太守吕远的府邸,正巧听到了他和心腹的密谈,他果然从中捞了不少。除此之外,还听到,他们正商量要对付一个人。”
“谁?”
“林浦县令楚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