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一下,随即回道,“不必了,一会儿自然会干。”虽是拒绝,声音中的冷意却终于减了几分。
我也不再勉强,拉着他的手道,“别站着了,你也坐坐下歇歇。”说话间却感到他的手竟冷得象冰一样,我不曾细想,双掌一合,已把他的手焐在了掌中,口中叹道,“怎么冷成这样!”
他的手猛然一颤,我也在这一刻骤然回过神来,立时便想收手,转念又觉这样太着痕迹,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焐着他的手,眼睛却只装作看案上的奏章,再未看过他。
而他竟也不曾抽回手,刚刚骤然收紧的手指反而缓缓放松下来,人也慢慢坐下,任由我握着他的手,垂目无言。半晌,忽然抬头道,“陛下……”
我却一笑打断了他,“对了,有件事早就想和你商量……”本来只是本能地不想听到他后面的话,随口而出,话出口后,心念电转,却已下了决心,于是略一停顿便继续道,“因为忙,一直耽搁了下来,今日先给你交交底,你也准备一下……你现在负责的谍报之事对朕的帮助很大,朕想正式成立一个司衙专门负责此事,就由你筹建统领。未来所辖事务还将逐步增加,朕希望它能变成朕的千里眼,顺风耳。你才干超群,朕相信你一定做得到,不过……你的侍书身份,却是个麻烦,依律侍书不能在朝中再任他职,所以朕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你这个身份去掉,只说……”
他本来一直静静地听着我说,听到最后一句,霍然抬头,愣愣看向了我……有些东西纵使我从前无法确定,看到了他这一刻的眼神,我也再不怀疑……我不禁一下住了口,咬紧了唇,望了他片刻,忽然转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太晚了……无所谓谁对谁错,原不原谅,只是现在的我,已经疲惫得再也无力纠缠这些,你要的,现在的我,也已给不了了……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省得拖下去连君臣也做不好,一切到此为止,今后,只是君臣……
哪知,他的手却猛然收紧,攥得我指骨欲裂,我不禁低呼一声,使劲儿挣扎了一下,他手上力道顿减,最后,一点一点松开了手。
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只觉掌中他的手刚刚染上的那一点点温暖,此刻正在飞快地散去,带着我的手心也冷了下来。我不由轻轻打了个寒颤,他仿佛被这一下惊醒,终于霍地抽回了手。
感到掌心骤然一空,我一声没出,双手却已不自觉地紧紧握在了一起,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直到疼痛的感觉驱散了他残留的那一点寒意,我这才慢慢抬起了头,扯出一个笑容,看向了他。
就在这时,忽听脚下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呻吟,我猛然转头,就见地上那人缚在背后的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然后极慢极慢地抬起了脸。
一瞬间,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盯住了他。
只见他大概因为痛楚,秀丽的眉峰微微蹙着,平日清亮的眼中则带着初醒的迷惘,视线缓缓扫过四周,在触到我的瞬间,骤地一停,凝在我脸上半晌未动,眼神慢慢清明起来,最后,他轻轻抿了抿唇,漠然转开了眼。他伏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因为体力不支又身负重锁,数次尝试都未成功,终于放弃,只能勉强跪坐于地。大概这几下引动了内伤,他开始轻轻咳嗽,随即越来越厉害,半晌才渐渐止住了咳嗽,本来苍白的脸上已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薄唇却有些发紫。
在他视线扫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我全身骤然绷紧,手指不由死死抓住了桌案,当他视线离开的时候,才随之放松下来,只是却好像又感到了一丝失落……我缓缓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正容开口道,“谢盟主,我想,我是谁,你已经知道了,朕不再多说……今日之事,昊天盟已一败涂地,而且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恐怕很难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了……这些,想必谢盟主也已明白……”
他一脸淡漠地听我说着,到得最后眼中却终究掠过了一丝波动,随即被他垂下眼帘遮了过去,他仍只是不言不动。
而我话一开了头,心神随之愈加清明,后面的说辞也愈加顺畅,“谢盟主,你作为前梁显贵后人,心怀旧朝,苦心孤诣,意图复国,朕可以理解,而你心念旧主,不畏艰险,尽忠竭义,朕也颇为感佩。朕识才爱才,又素性宽宏,谢盟主武功超群,见识不凡,品性高洁,正是朕一心所求的贤才,只要你愿意幡然悔悟,朕答应你,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会加以重用。朕知道,谢盟主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谢盟主心忧黎民,满腔抱负,如果归附于朕,就可以一展宏图。现在的大燕,制度朝廷,上上下下,都有许多缺漏,许多不公,朕一直想好好做点什么,改变这种情况。谢先生久在江湖,深知百姓苦忧,必有良方妙法,若能弃族裔之见,为朝廷效力,朕得一良助,先生得展才智,你我协力,苍生得福,岂不甚好?”
他开始嘴角隐隐噙着讥诮,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看了我一眼,脸上讥讽之色已退,眼神却复杂得无法看懂。等我说完,他视线在我脸上又停了一下,随即转开眼,望着地上摇动的烛影,半晌无言。
我见他意动,抓住桌案的手忍不住又紧了紧,等了片刻,强忍着急切,不慌不忙道,“前梁气数已尽,昊天盟今后也再难有所作为……谢先生志远才宏,何必为他们陪葬?”一句话说得恳切之至。
这时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我,眼中已是一片澄澈,再无波澜。只见他平静地望着我,缓缓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无视这么多年你们给予我们的鲜血和屈辱,屈膝侍贼。做不到背负着至亲兄弟的血海深仇,去谈什么理想抱负。做不到恬颜苟活当着异族之奴,却毫无愧色地说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我做不到……谢曦,可以死,不会降。”说完他转过了头,再不看我。
随着他的话,我只觉从指尖到胸口,一点一点凉了下去,紧绷着的身体也慢慢软了。我缓缓靠上背后的软枕,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直到他说完转头,我才骤然回神,又看了他片刻,突然一笑道,“好,谢盟主有骨气,朕也不再废话,朕只再问你一句……那孩子在哪儿?”
他闻言霍然抬头,眼神炯炯地看向了我。
我此刻心意已定,目光不闪不避,直直与他对视,一字字地道,“那孩子,是梁哀帝的后人吧?他此刻在哪儿?告诉朕,朕答应你,不杀他……”
他眼中惊诧一闪而过,还有一丝哀伤,不过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只见他轻轻一笑道,“陛下,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我抿了抿唇,声音更冷,简单地道,“那孩子在哪儿?”
他眼中却越加平静,笑看着我,淡淡道,“你觉得我会说吗?”
我眯起眼睛,沉沉道,“谢盟主,你该知道,朕对他的下落势在必得。朕有的是时间能陪你慢慢耗,有的是法子能让你开口,所以,朕劝你还是早点说出来,省得白吃苦头。”
这一次,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眼,连瞧也不瞧我了。
我皱紧了眉,正待再说,只听窗外扑啦啦振翅之声,然后,一只白色的鸽子飞了进来。
玄瑾从谢曦醒来就没说过话,只是静静坐在我身边,面无表情,望着窗外,这时终于神情一变,起身走过去,抓起了鸽子,从它脚上解下一小卷薄绢,展开看了看,转头道,“陛下,和州那边已然得手,乱民首领伏诛,城门已开,官军正在入城。”
我还不曾说话,地上的谢曦却猛然转回头,看向了那张纸,眼中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低声道,“你们知道,和州……”
我立时接道,“和州之乱,昊天盟居功至伟,朕怎会不知?你们要借此调开鲜卑大营和江南水军的人马,朕就成全你们,否则又怎能引得你们倾巢而出,给朕一举歼灭的机会?……话说回来,谢盟主,朕很佩服你,整个汉营,竟让你说反了七成之众,亏得朕准备充分,要不还真不一定能控制得了局面。何况还有薛显的水军,船虽不多,却是勇猛善战……噢,对了,思帝残部一直是大燕的隐患,谢谢你帮朕把他们弄回来,送到了朕的手上。”
他呆呆看着我,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地溢了出来,只听他喃喃自语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我还以为,是我们行事不密……”
我立时转开了眼,半晌,轻声道,“没错,从一开始,就是陷阱。朕到江南,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一时间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偶尔听到他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声。
165。完胜(中)
不知何时,屋内残烛燃尽,而天上月已偏西,东窗之外只余远处那几片忽明忽暗的残焰送来了一点微弱的光芒,本来宽敞华丽的大厅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华彩尽褪,只觉幽旷森寂,却又有清冷的夜风不时悄然而入,更添凄清。就在这时,玄瑛来了,终于打破了这一室沉寂。
他是通禀而入,进门见到一片黑沉沉,不觉怔了一下,然后随手一挥,墙上之前被浇灭的十几支蜡烛顿时燃起,屋内一下亮了起来。他这才回手关门,对我俯身下拜。
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衣,只是明显做工精良,暗花织锦流云滚边,华而不俗,倒是颇衬他的雪肤银发,可惜此刻却已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一头长发也不曾束起,只随便扎在身后,显得有些零乱。
此刻,我早已起身迎了过去,扶起他,笑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勉强笑了笑,站起了身,抬眼却看到地上的谢曦,怔了一下,随即回神,脸上带着几分忐忑道,“臣没事……陛下……臣有负皇命,没能全歼叛党,今日叛党一百四十三人,歼六十二人,俘七十一人,还有,还有……”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还有十个呢?”
他小小声道,“跑了……”
我转眼看向地上的他,悠悠道,“拼上自己的性命把敌人引开,让别人可以借机突围,谢盟主果然大仁大义。”
他却根本不曾看我,双手紧紧抓住腕间的镣铐,手背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脸上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牙关死死咬着,仿佛压抑着什么,可是那双波涛翻涌的眸子却将主人竭力掩饰的伤痛明明白白暴露了出来……痛吗?应该吧?……轻飘飘一句话,六十二个,生死与共的兄弟……
我骤地收回思绪,转过眼,对玄瑛笑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做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继续追捕就是。至于被俘的,都是昊天盟的骨干,先严加看守,再行审讯……这次总体说来,干得不错……唔,看来,你那个代教主的代字,可以去掉了。”
玄瑛刚刚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转眼又换上了惊喜之色,立时伏身下拜,叩头谢恩。
我拉起他,抚慰勉励一番,转头又赞玄瑾对和州之事处理得分寸得当,时机恰到好处。
在我说话之时,玄瑛目光晶亮,笑意遮也遮不住,玄瑾却是神色淡淡,不发一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在那之后,参与此役的大小官员一一前来复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十分顺利。最后来的是这次负责伏击汉营叛军的裨将赵佐,负责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