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关在地牢深处戒备最森严的一间牢房里,据玄瑛所说,牢房在地底深处,四壁全为半尺厚的铁板,专为关押武功高手设计。说到这里,玄瑛顿了一下,看了看我道,“不过,臣已用药封了他的内力,为了逼问口供,还在他身上……用过几种毒,料来他也无力逃脱了。”
闻言我的脚步微微一顿,但随即就步履如常,只随意嗯了一声。
身后的玄瑛脚步随着我一停,然后却仿佛有些走神,在原地站了片刻后,才急急跟了上来。
后来的路上,两人都再未开口,阴冷幽暗的长长甬道之内,只闻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和石壁上火把轻微的噼啪声。
终于走到了他的牢房门口,玄瑛打开了门上厚重的铁锁,可接着却并未打开门,反而在迟疑一下之后,转身看着我,低声道,“陛下,他,他现在……”
我立时明白了他的担忧,淡然一笑道,“朕明白,放心,朕……不会有事。”
玄瑛却没动,只看着我,目光中带着犹疑。
我也不着急,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笑着。
他脸上神色变化,半晌终于咬咬唇,霍地收回目光,转身推开了大门。
尚未进入牢中,已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我刚刚还泰然自若,到了这时竟不由全身一紧,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入了牢室之中。
这时玄瑛已点着了墙上的火把,借着摇曳的火光可以看到,牢房正中柱子下,一个人静静蜷着。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地上,遮住了他的脸,他身上的黑衣早变成了一条条碎布,挂在臂间,粘在背上,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纵横交错,整个身体竟似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而粗重的锁链却毫不留情地缠绕在他身上,深深地勒入了伤口之中。黑黝黝的铁链被缓缓渗出的鲜血浸润,透着诡异的深色光泽,细细的血流顺着铁链无声流淌,然后一滴滴滴在了地上,发出细微的嘀嗒之声,而他身下的石地已被染成了一片暗红。
见此情景,我的呼吸骤然一窒,脑中竟有些微微晕眩,僵在那里,半晌一动未动。
这时,耳畔仿佛传来了一声极低的叹息,然后就见玄瑛走过去,伏下身,打开了他身上的镣铐。
铁链哗地一响,让我骤然回过神来,脑中瞬时清明,接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那人身前。
这时他身上重重缠绕的铁链已被撤了下去,原来他双手被锁在石柱底端的铁环上,现在也被玄瑛解下,只留了腕上的镣铐未动,最后玄瑛轻轻一掌,拍在了他头顶的百会穴上。他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震,然后一声低低地的呻吟自他喉间逸了出来。
听到他喑哑痛楚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咬紧了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他。
只见他虽醒了过来,却伏在地上未动,只是身体仿佛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纷乱的喘息声中不时带出一两声细微的呻吟,但随即又被他吞了回去……很痛很痛吧?是身上的伤口,还是体内的毒?
猛然收回思绪,我终于开了口,“谢盟主……”
随着我轻飘飘的三个字,他的身体猛然停止了颤抖,仿佛石化了一般,好久一动不动。
我也没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随手扔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书册落地啪的一声轻响仿佛骤然惊醒了他,他的身体轻轻一颤,循声缓缓抬起了头,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就见他本来白皙的脸上如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平日红润的嘴唇灰紫干裂,露出了几条深深的血口子,总是明锐清澈的眸子混浊迷茫,有些迟钝地缓缓移动着,最后停在了书册之上,接着,就在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死死盯着眼前的书册。然后他急急伸出手,飞快地翻动起地上的书册,随着他的动作,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惨白。
就在这时,耳旁却传来了玄瑛惊诧的声音,“名册?”只见地上的书中,一页页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一个个地点,一个个名字。
听到玄瑛声音中的疑惑,我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全部注意都被那双颤抖着翻阅名册的手吸引了……就见修长的手指尖端一片血肉模糊,十个指甲竟然全都没了,随着他急切的动作,□的伤口纷纷绽开,渗出的鲜血在书页上留下了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印痕。
瞬间,一段恍若前生的记忆,措不及防地闪现在我的眼前。静谧悠长的春夜,一双白皙优美的手安然放于我的掌心,晶莹剔透的指甲如片片花瓣,粉润诱人,身畔,空气清冷润泽,弥散着若隐若现的淡淡花香……明明是如此美好的记忆,却让我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顷刻之间,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那双手忽然停止了翻动,下一刻却骤然使力,数页纸被他一把扯了下来,猛地塞入了口中。我骤然惊醒,呆呆看着他眼也不眨地吃力咀嚼吞咽着干涩的纸片,同时颤抖的手已又去撕扯名册。
身旁的玄瑛一声惊呼,闪身抬手一掌已把他打得直跌出去,同时抄手抢过了名册,转身双手奉到了我的面前。
我却没有接,瞟了玄瑛一眼,无奈地道,“蠢东西……”
玄瑛一呆,然后脸慢慢红了,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口中嗫嚅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陛下一定留了副本……”
我没理他,转头望向了那个人,只见他跪坐在地上,双手艰难地撑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暗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我猛然收回视线,吩咐道,“让他清醒一点。”
玄瑛应了一声,目光四下一扫,随即拎起放在角落的半桶水,哗地一下,兜头泼了他一身。
立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了起来,刺得我全身猛然绷紧,手心骤地一痛,竟已被自己的指甲生生刺破了。
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里面带着毫不掩饰的痛苦……那些,是盐水吧?
半晌我才缓过这口气,转头见那人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端伤口全部崩裂,鲜血迅速流淌下来,渗入了石缝之中。我微微垂下眼,口中却若无其事地淡淡道,“怪不得你当日死活不肯说出那孩子的下落,原来昊天盟的名册在他手里……八千四百余人换七万九千六百三十二人,谢盟主的账倒是算得很明白,可惜……而且又白受了这么多苦。”说到这里,我终于攒齐了勇气,抬头望向了他。
只见他急促地喘息着,不时带出两声剧烈的咳嗽,但身体的颤抖却慢慢止了下来。然后,他缓缓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如死,只是一双点漆似的眸子中已是一片清明。他就那样望着我,眼中无数情绪急速流转而过,最终只剩一片空寂,这时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轻缓飘忽,“你把他……怎样了……”
我微微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这时,那边已响起了他的轻笑声,“瞧我问的蠢话……他若不死,陛下怎么放心得下?如今陛下已经大获全胜,应该心满意足了,今日却拨冗来到这里,不知还想要些什么呢?”
我仍未出声,抿了抿唇,这才抬起眼看向了他。
他却目光一转,瞟过玄瑛手上的名册,嘴角微挑,冷冷一笑道,“陛下给我看那个,不会无聊到,只是为了炫耀你的胜利吧?”
我死死咬了咬唇,终于清清楚楚地道,“朕要你。”
他全身一震,猛然转过头,怔怔看着我。
这一次,我不再躲避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继续道,“至于那孩子,没错,他必须死……如果不这样,怎么彻底断了你的念头,断了那些心怀旧朝之人的念头?而且,那孩子不死,你我之间,就是个死局。上次你不肯降,你说的那些理由,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你知道,那个时候,朕要的,当然不只是你一个人。你若不放弃那孩子,不放弃昊天盟,朕又怎么会信你,怎么敢留你?而现在,那孩子不在了,昊天盟的势力,也全部暴露在了朕的眼前。让你誓死保护、全心付出的一切,如今已不由你保护,无需你付出。所以,今日,朕旧事重提,这一次,朕要的真真只是你一个……你,可愿意?”
他的眼中清晰地掠过了一丝痛楚,望着我的目光里,终于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恨意。
我骤然停了一下,不过随即咬了咬牙,继续道,“至于其他……朕就不信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尊严骄傲,比这么多人的性命还重要。”
他望着我,眼中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忽然,轻轻一笑道,“谢曦何德何能,值得陛下如此费心?我这样的身份,还是杀了最放心。”
我犹豫一下,终于坦言道,“朕是觉得可惜,也觉得,不忍……不管怎样,是我对不起你,我……”
“别说了!”他骤然打断了我,瞬间脸上平静全失,眼中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厌恶,如针一般锐利刺人。我立时住了口,就见他随后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停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好……我不说……现在,朕只再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他终于勉强止住了咳嗽,却并没抬头,只死死盯着冰冷的石地。半晌,突然清楚地道,“好!”
我还未及反应,却听身旁玄瑛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自语道,“还好。”
我骤然转过头,看着他,冷冷问道,“什么还好?”
玄瑛一呆,脸色一变,顿时道,“没,没什么!”
我紧紧盯着他目光飘忽的双眼,一字一字道,“玄瑛……你可是要欺君?”
玄瑛脸上骤然一白,立刻俯身下拜道,“臣,臣,不敢,臣只是,只是说……”顿了一下,终于一口气道,“臣只是庆幸还好之前猜着陛下恐怕还会用得着此人所以一直没下狠手要不然恐怕陛下今天就要失望而回了!”干脆利落地说完,然后也不看我,连眼也不抬了。
我盯着玄瑛,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了……什么叫恼羞成怒?这就叫恼羞成怒……这一口气憋得我,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我看着玄瑛,终于冷哼一声道,“玄瑛,你那点小聪明,与其用在揣测朕的心思上,不如用在好好做事上!……本来整件事情都是由你负责,最后那孩子的下落却是你师兄找到的!十拿九稳的大功白白给了别人,难道你就不想想到底为什么?”平心而论,这些倒真不只是气话,玄瑛做事总是不大让我放心,也该借个机会敲打敲打他了。
玄瑛的身体猛然一僵,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对不起,陛下!”声音里七分沮丧三分委屈。
我的口气立时一软,叹道,“好了,起来吧,回去好好想想……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朕对你期许甚高,当然希望你事事都能做到最好。所以,别让朕失望,好不好?”
玄瑛站起身,抬眼望向我,宝石似的明眸隐隐带着雾气,然后,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对他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转头望向那边,眼神一扫,却看到那人胸口纵横交错的伤口间,干涸的血污下,几点朱砂记依然嫣红夺目,不由轻轻抿了抿唇,向玄瑛道,“对了,有什么办法能把他胸口的胎记除去吗?”
玄瑛没说话,目光却飘向了一旁烧得火红的烙铁。我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