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瑛没说话,目光却飘向了一旁烧得火红的烙铁。我不自觉微微蹙了蹙眉头,玄瑛立时收回目光,一脸正色道,“臣以为,可以用纹身遮掩过去。”
我点了点头,微一思忖便道,“桃花!”
“杏花!”与此同时,玄瑛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我挑眉看了他一眼,他张了张口,眨了眨眼,接着才道,“好的,桃花。”
而我这时早已转回了目光,只见他静静跪坐在地上,眼睑低垂,淡然望着地面,仿佛刚刚我和玄瑛的对话与他毫无关系。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也别想太多,先留在玄瑛这里,把伤养好,一切到时再说。”
他也不抬头,只平淡地应了一声,“好……”
170。原由
离开地牢时,天已全黑,时至初夏,夜风拂面,暖意融融,瞬间驱散了从地牢中带出的阴寒之气。
我只觉精神终于好了点,这才发现自从离开那间牢室,玄瑛似乎一直不曾开过口。我不由瞟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一笑道,“怎么?朕刚刚说得有点重,心里不舒服了?”
玄瑛骤然回神,一怔之后,摇头道,“不是……”,说着,瞧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也不催他,只微笑着用带点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终于,他一咬牙道,“陛下,难道您真要放过昊天盟那些人?臣以为不妥……虽然昊天盟此次受了重创,可若不斩草除根,难保以后不会死灰复燃啊!”
我又是一笑,不紧不慢地道,“那你说如何?都杀光?什么罪名?谋逆?那就要九族尽诛!这样一来怕不得弄出几十万人?最后全国各处人人自危,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往近处说,那会让朕的新政更难推广,推广了也达不到预期的目的。往远处说,那只会让汉人与我们的对立更严重,仇恨更深,更难化解!而且朕可不想亲政伊始,就弄出这么一个残暴好杀的名声!”
玄瑛一呆,随即恍然道,“这么说来,陛下本来就没想杀人,并不是为了……”说到这里却猛然住了口,仿佛有些忐忑地瞧了瞧我。
我不以为意地笑道,“不错。”
玄瑛怔了片刻,才道,“那陛下又准备如何处置那些人呢?”
闻言我的脚步一缓,负手轻踱几步,抬起头,遥望着夜幕下远山朦胧秀丽的剪影,半晌才轻声道,“其实,这两日朕一直有个想法,苏黎曾经说过,堵不如疏……既然昊天盟长剿不灭,自然有它存在的原因。现在看来,汉人百姓世族对我们心存不满,是最主要的原因。治本之策,自然是修政变法,提升汉人地位,保障百姓权利。但这件事阻力重重,急不得,必须慢慢来,成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见效。因此,汉人反燕的暗潮不会那么快就消退。既然这样,不如仍然保留昊天盟,让那些反对的力量汇聚起来,比分散各处更好监控,而且也不失为一个了解民心民意的最直接最准确的途径……一面在上游治,一面在下游疏,朕就不信,这水治不好!”
这一次,身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玄瑛迟疑的声音,“可,可洪水汹猛,谁知道一个引不好,会引到哪里去?”
“哈哈,没错!所以朕要好好找一个引水之人……好在现在已经找到了。”
“那,不知陛下要把水引往何处呢?”
“朕这次把江南世族吓得够呛,以后恐怕昊天盟再想从他们手中弄钱,会困难很多,他们找到的宝藏日前也被我们收了去。所以朕想让他们的注意力,尽量转到资金问题上,多想办法挣钱。天长日久,昊天盟的钱多了,加之朕的新政也见了成效,让他们很多人手中有田有地有了余产,朕就不信,还有那么多人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造反!一无所有的人,也就没有弱点,那么朕就给他们造出弱点。说到底,升斗小民,吃得饱,穿得暖,有几个还会顾得上什么民族大义?……你说,是不是?”说着,我笑着转头,望向了玄瑛。
“若真能这样,那江南无忧矣,”玄瑛口中如此说,脸上却看不出太多兴奋。
我微一思忖便即明白,不由失笑道,“你顾虑什么呢?怕昊天盟的威胁小了,玄冥教的作用就减了?洪水被朕引来了,若没有堤坝,朕如何放心得下?而且就算我让那人掌控昊天盟,之前昊天盟中暗伏的人,也不能交给他,也需玄冥教代朕掌控。更何况,谁知道控制了昊天盟之后,有没有新的水患冒出来?对了,那个擎宇楼,等这一段忙完之后,还要继续追剿,最近没有动静,不知是不是又在暗中策划什么,你也要让人多注意。”
玄瑛听着,脸上渐渐转霁,听到最后一句,连忙躬身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派遣人手,加紧查探!”
我不禁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这时已至门口,正要分别之际,我转念之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要继续监视江南各高官世家,朕怕这一次他们表面服从,暗里又玩什么花样。”
玄瑛应了声是,随即好像骤然想起了什么,张口道,“对了陛下,之前您让臣调查江南各大世家的情况,臣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陛下,夏咏心这个人,不知陛下可听说过?”
“夏咏心?是个女人吗?怎么了?”
“她是,前太子的侧妃……”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夏咏心,可不正是那个让二哥不惜忤逆父皇也要迎娶的汉人女子?我怔了片刻才问道,“她怎么了?”据说自从当日事变,她就不知所踪,应该是被二哥的人秘密送走了,莫非是送回了江南?
“她一直住在秣陵城外,夏家的别院之中。”
“噢?胆子这么大?”不管怎样,她也算叛逆的眷属,这么明目张胆住在家里,莫非当父皇手下的探子都是傻子?
没想玄瑛却道,“大概因为她知道先帝不会追究……”
“噢?”
“据说,当年宫变之前,她曾秘密入宫,面见过先帝……”
“什么?”这一次,我是真的一惊,“你是说,当年出卖我二哥的人,是她?”
“我不知道,当年的觐见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我只知道,前太子逼宫之后,太子府中所有人都被牵连获罪,可是她却被先帝派人秘密送回了江南,而且夏家也没有受到丝毫牵连。”
我好一会儿没说话……看来,是真的了……不知二哥是否知道?他挚爱的人,竟然……我不愿再想,轻轻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玄瑛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据说,那女子回家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孩子!我的身体一震……二哥的孩子吗?二哥,有一个孩子……我呆呆半晌,才骤然回神,低声问道,“是男是女?”
玄瑛立时回道,“女孩!”
我微不可查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然后,不禁又想到,这件事,二哥应该还不知道吧?一个孩子……他若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我不觉有些出神,思绪纷乱之时,无意想到一事,骤然清醒过来。我瞟了一眼玄瑛,淡淡笑道,“看来,朕小瞧了你,恐怕前段时间,朕心中那些糊涂念头,一点也没瞒过你吧?”
玄瑛一怔,随即脸色大变,目光闪烁,口中却仍在支支吾吾道,“臣,臣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
我摇头笑道,“无意查到?朕当初也曾派人查过夏家,怎么就没查到这些?更不要说和先帝的密谈了。是朕的探子太不尽心,还是你的探子太尽心?”好端端的,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在一个无关大局的夏家上面?原因实在昭然若揭!这个玄瑛!
玄瑛猛然抬起头,干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慢慢收起笑容,冷哼一声道,“花了不少力气在上面吧?真是难为你了……一面应付着我这个现主子,一面还要费尽心机研究着新主子……朕刚刚真是冤枉你了,一心二用,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你比起你师兄来能力可强多了!”
玄瑛这回连嘴唇都白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急急道,“陛下,不是的,不是……”
我却立时打断了他,“一面对朕百般示忠,一面急急准备着奉迎新主子,现在见用不着了,转头又把查出来的东西拿来讨好我……你的戏真是演得越来越好了,心思也转得越来越快了,前途无量啊!”说完,一拂袖,转身便欲离去。哪知袍袖一紧,却已被他死死抓住。我一挣没挣开,不由怒火更甚,转头喝道,“怎么,要对朕动武?”一句话说得已是声色俱厉,可是我当对上他视线的时候,却不由立时住了口。
只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眼中全是凄惶,仿佛惧怕被人抛弃的小狗。他就那样仰头望着我,抓着我的衣袖,急急道,“对不起,陛下……我不是三心两意,我只是,只是……有点怕……不是做戏,真的,真的不是……只是,有点怕……陛下!”
我呆了一下,瞬时间火气全消,紧绷的身体立时放松下来,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好了,好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太不负责任,以后,不会了……”我不顾他们要撂挑子走人,又怎能怪他急着给自己找后路呢?他又不知我其实已为他做了安排。
他立时眼睛一亮,夜幕下仿佛璀璨的星子,手腕一翻,抓住我的手道,“陛下,你不生气了?”
我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眼中欢喜乍现,口中反而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个样,我不由扑哧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拉起了他,骂道,“你啊!瞧你查出来的那点东西,还想用来讨好新主子?用来讨骂还差不多!这么久了还是这个样,若我哪天真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呢!”
玄瑛脸上微窘,仿佛不放心似地仍然抓着我的手腕,看看我,垂头想一想,然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陛下,你,你会一直在吧?”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无奈道,“在,当然在!我比你们都小,等你们都七老八十退了休,我还能再干个三五十年呢!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好好干,保你性命无忧,荣华富贵滚滚而来……这回踏实了吧?”
玄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嘴角到底控制不住轻轻弯了起来。月色朦胧,将他这一个笑容勾勒得格外柔和动人……
171。夜谈
当我回到临安府衙,已是更鼓初上,正门外却仍旧停满了车马,而且隐约可闻一阵阵喧哗从衙中传了出来,看来小周他们还不曾散。前两日我召集众人,已将逐项要务的大略方向拟定了出来,不过还有很多细务仍需落实,因为今日有事,就交由小周带着大家继续讨论,看现在的热闹劲儿,恐怕又要到半夜了。
我犹豫了一下,绕开了正门,从侧门进入了府中。既然交给小周,我还是不插手为好,等明日小周把结果告诉我就是。而且,现在气氛好像不错,我若去了,他们反而拘着,还要把情况从头到尾向我解释一遍,又浪费了时间,实无必要。于是我决定今日偷个懒,不管了。
进了侧门,绕过影壁,又穿过两道小门就直接到了后堂。这时前面的说话声已是若有若无,倒是从北跨院中依稀传来了清冷的琴音。琴声悠扬,却时断时续,不成曲调。我驻足聆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挥退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