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虽然我问,问他,小纪妻子是不是晋荣害死的,他没回答,但他的反应却近似于默认。我既应承小纪,要为他做主,别的不说,至少晋荣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所以,这些日子,我快把晋荣查个底儿朝天了。那日的线索倒是找到一些,不过,都不足以证明他是凶手。后来,我忍不住把这件事给了小周他们,还是他们几个厉害,当时就帮我想出了办法……既然那件事搞不倒他,不妨用其他事情试试。晋荣侵吞抚安伯府的财物,事情做得肆无忌惮,连小纪的妻子都能找到他的罪证,如果从这点下手,即使不能要他死命,只要能把他送到大理寺,到时就能名正言顺地好好查他了,再找那件事的证据,就会好办多了。于是,玄瑾的工作重点,就转到了寻找晋荣贪污的证据。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没过多久,玄瑾就弄到了晋荣书房密室中,所有账簿的附件。我把这些带给小周他们一看,出乎我意料之外,不但发现了晋荣吞没抚安伯府财物的证据,还找到了另一件,足可要他命的东西,当日负责朔州军需的官员,和他的一些书信……这名官员正是当日朔州皮甲一案的主犯,从他任职之后,一直与晋荣联系不断,并曾送过大量钱物给晋荣。
小周当时一发现这个,就笑道,“这下可好了,侵吞军需款项,可比占了俘虏的钱粮这罪名大多了。”
独孤熙补充道,“而且,朔州军在军界可是举足轻重,朝中几位颇有威望的国公爷,大半出于北三镇。别看他们平日对政局党争之类不太关心,一旦有什么人敢薄待了北三镇的官兵,那几位是一定要站出来说话的。当初朔州皮甲一案之所以闹出来,就是因为朔州有人向抚国公诉苦来着,结果,几位国公爷联名上表,逼得朝廷不得不严命彻查,结果从兵部,到户部,到工部,查出了很多人,多到如今各部为这事儿空出的缺还没填满呢……谁知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苏黎也是哈哈一笑道,“不错,这回足够要他命了。而且,他不过是个小小守备,人家为什么要送礼给他?当然是明送给他,暗送给他爹了……那样的事情,没有兵部大员的默许,哪个敢干?如今下去的几个,都不过是些小虾米,我看兵部尚书晋安才是真正的大鱼。”
小周连连拍手道,“正是,正是,兵部可是要地,如果这件事办得好,把晋安搞下去,陛下能把兵部控制住,那可是真正的大收获了。”
我闻言一愣,不禁开始沉思起来……没错,这倒是一举两得之事,晋安之前对我颇有些不放在眼里,如果……
正在这时,只听苏黎道,“我看,或许还能再进一步……晋安和卢家一直相交甚密,如果这件事追查到底,未必没有卢家的干系……陛下即将亲政,太后和卢家却迟迟不肯放权,如果这件事利用得当,即使不能扳倒卢家,能逼得他们让步也好。”
他只说到一半,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心中一阵窒闷,好容易等他说完,我勉强一笑道,“苏先生的想法很好,不过,朕目前还不想和卢家闹翻,这件事……到晋安为止吧。”
苏黎闻言微露诧异,正待再说什么,就见小周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只轻蹙了下眉,却没再开口,我这才松了口气。
因此,后来的讨论,就集中在怎么查,怎么把晋安也绕进去……等几方面,不过半日,大致方略议定,剩下的,就是按计行事了。
次日,独孤熙就联络了安德王。毕竟,这样的事情,仅靠如今的我们几个,力量还是单薄了些。
安德王自然乐于配合,不过一日,大理寺就以与朔州一案有关联的罪名,将晋荣锁拿入狱,同时查封了晋荣的府邸。当然,入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书房,把那些账簿书信的原件搬回了大理寺。
同时,弹劾兵部尚书晋安的奏折,也雪片似地飞至了御前。碍于形势,晋安不得不上辞表,回家待罪。于是,针对晋安的调查也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晋荣的事情没什么悬念,很快定了罪。不过,晋安要收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则证据略有些欠缺,二则他是那边的重量级人物,真要动他,马上呼啦啦冒出一片说情的。安德王那边自然不甘示弱,也是出尽百宝,一时,局势陷入了胶着之中。这时,扭转局势的关键人物出现了……永安王,慕容雍,入京。
素和这位外公可是厉害,老头子第一天上朝,就把抚国公等几位平日很少上朝的老将领都带了上来……不过这也不意外,那几位都是老头子的旧部下,跟着他出生入死,从来奉他若神。
老爷子一到朝上,提起朔州一案,就吹胡子瞪眼,提到怎么处置晋安,更是毫不含糊,说这种人就该剥皮实草,连北三镇的军需都要雁过拔毛,这样的人不严惩,人人竞相效仿,我们拿什么去打柔然?等柔然大军打进京来,看你们这些光会耍嘴皮子的酸儒怎么挡?……我汗,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这样的话,也就我这六爷敢说。他这么说,他的那几位老部下自然同声附和。安德王的人,愣一愣,不顾被一起骂,也七嘴八舌表示赞同。结果,那边的气势完全被压了下来,最后暂定的结果是,晋荣和晋安父子,秋后问斩,家人仆婢,充军西北。
事情很完美,我心满意足退了朝,回到乾清宫,刚说要请永安王进宫,再把素和叫过来一起聊聊,就听有人禀报,右相卢衡求见。
闻言,我心中剧震,僵坐在那里半晌,才声音干涩地道,“宣”。
又是御花园,又是那座水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又选在这里见他……是自虐?还是仍然心存幻想?在这个承载过我们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相见,一切,就会好一些?很可笑吧?
我呆呆坐在那里,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见到他的身影远远而来。他仍是那样不急不徐的步子,仍是一身官服,整洁庄肃,只是,人又瘦了,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微微发青……突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心中像有只手在揉拧,痛得身体都开始微微发抖。我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一次相见。
而他呢?竟是一切平静如常,更无半分异样……从从容容行礼,从从容容起身,从从容容,微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如此从容?难道,我们到了今日这一步,你竟毫不在意?……只这么一个念头,我心中的愤怒已经熊熊而起,再难抑制。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先温言问问他的病怎么样了,吃了什么药,再诚恳地劝慰他,好好在家养病,不要为国事太过操劳,然后再说些什么体天气好,出来走走也好的话,最后,再问他带病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没错,这才是标准答案,可是,我,做不到……心中也不知是愤怒,还是伤痛,搅得我五脏六腑剧痛难耐,又是忽冷忽热,几乎要炸掉,每一刻都成了无法忍耐的煎熬,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让这一切,快快结束吧……于是,我勉强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卢相可是为晋家父子入宫的?此事不必再说,两人罪无可恕,刚刚朝上已经议定,两人秋后问斩。如果没有别的事,相爷可以回去了……”说完,我站起身,就待急急逃开。
谁知,他安闲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陛下何必如此着急,听臣说完再作决定如何?……陛下对付晋安,无非是想要掌控兵部,可是,陛下有几分把握,能从安德王手中,把想要的位置拿到手呢?”
听到他这话,我心中鼓噪的情绪,骤然如被凉水浇灭,一愣之下,神思也瞬间清明起来……原来,他不是来给那两人求情的,而是来和我做交易的……我该作何反应?我不知道,只是,心中的愤怒和疼痛,竟慢慢平息下来,最后,心中空空一片,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呵呵,很好,这种状态很好,我终于能够冷静地思考……于是僵立片刻后,我轻笑一声,回身重新坐到了凳子上,看着他道,“噢,莫非卢相爷有什么好的建议?”
他抬眼看我半晌,微微垂首道,“兵部文案周锡鸿才学过人,臣愿举荐他为兵部员外郎,独孤熙干练老成,也是栋梁之材,臣愿举荐他为户部侍郎……”
这两个倒都是各部的要职,小周和独孤熙资历尚浅,得到这两个职位,已算意外之喜了。吏部向来在卢家掌控之中,如果他同意了,应该算是十拿九稳。而且,最近对安德王依赖太多,未免影响了朝中平衡,如果由卢家举荐我的人,让安德王摸不清我的底细,收敛一些也好。心中已然同意,脸上却没露出半分喜色,只淡淡道,“两个职位品级都不高,一个五品,一个四品,用来换两条人命……卢相爷打得好算盘啊。”
他脸上神色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躬身道,“愿闻陛下圣意。”
我指尖轻叩桌案,半晌,抬眼笑道,“京畿守备府如今正副使皆缺……”
闻言,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我却不慌不忙,只笑微微地看着他,终于,他垂首施礼道,“但凭陛下吩咐。”
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我倒是稍稍有些诧异,还以为总要再讨价还价一番呢。已算意外之喜,该适可而止了,于是,我干脆地道,“好!”
他又是一躬身礼道,“如此,臣就不打扰陛下了,臣告辞……”
我起身道,“卢相慢走。”
他正欲转身,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住身形,从袖中掏出一物,双手奉上道,“月前蒙陛下龙恩,下赐此宝,臣感恩不尽。前日陛下命臣交回此宝,因臣当日匆忙未及携带,所以竟不能奉旨,实在该死。今日特地携来,奉还陛下,还求陛下恕罪……”说着,身子又是一躬,双手举过头顶,将那物送至了我的面前。
这时,我早已呆了……他手上那物再熟悉不过,正是我送他的墨玉珠……本已平定的情绪,瞬间重新涌动了起来……这算什么?还珠断情?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来这手?我从未负过你,你却屡屡背弃利用于我!要断,也该是我来断!……想到这儿,我再也无法忍耐,猛地一挥手,就将他手中的玉珠打飞了出去,同时,暴喝一声,“滚!”
对我的无礼,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又是躬身一礼,便即转身而去。
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身体瞬间退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坐下,心中忽而撕痛不已,忽而暴怒难抑,竟是完全无法控制。如此呆坐半晌,突然心中怒火喷涌,猛地站起身,一伸手把桌上所有茶杯茶壶小碟小碗全部扫到了地上,然后吼道,“把独孤侍书给朕叫过来。”
玄瑾来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基本平定了下来,正负手立在窗边,看着池中枯荷残叶,静静出神。听到他的声音,我随口“嗯”了一声,挥手屏退了其他人,淡淡道,“茗峰,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只听玄瑾清冷的声音道,“请陛下吩咐。”
我顿了一下,便低声道,“用不了多久,晋安父子会被流放西北,你找几个靠得住的人,暗中跟着他们,等快到地方……我要晋荣死。”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竟意外地平静之极,仿佛口中判决的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死,只是晚上吃什么在样的事情。原来,很简单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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