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沉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青山。
不妥的是那个“红”字,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轻了显不出思亲之切,重了又怕人讥为言过其实。他先想到的是“血”字,自觉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诸字面,亦嫌质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映照“脂砚”的隐喻之法,用了个“红”字。画里“青山”、眼中“红泪”,勉强可以说是为对称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长长的一个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却只得二十八字,实嫌太单薄了,不过,这个难题倒还有法可想,在诗后加一段题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梦游天姥图》者,昆山李秀才以嘉庆丙子应北直省试,思亲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离,以就婚应试,往返半年而作是图。图中为梦魂所经,山殊不类镜湖山之状,其曰“天姥”者,或但断取字义,非太白诗意也。越九年乙酉,属余补为诗,时母夫人辞世已年余,而余亦母丧阕才一月,勉复弄笔,未能成声。
第一章
顾炎武的外甥
有了这篇跋,那首七绝即或用字不妥,亦不为病。李增厚殷殷致谢之余,谈到他替龚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产业。
昆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间,海内无不知有“三徐”。所谓“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学小三岁,少年得意,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华殿大学士。
不过“三徐”之中,声势最赫的是老大徐乾学,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圣祖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结为亲家,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当时有一副谐联:“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为高士奇的别号。又有一首歌谣:“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所谓“余秦桧”,指休致的大学士,湖北大冶的余国注,“徐严嵩”即指徐元文,“乾学似庞涓”,意思是说徐元文之成为“严嵩”,幕后有庞涓这么一个“军师”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乡评都不很好,惟独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严劾徐乾学的副都御史许之礼,亦说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李增厚劝龚定庵所买的,就是徐秉义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来约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缘,李增厚有个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扬州盐商家作清客,善于鉴别古玩,谈起此行,是受人之托,携一方汉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价而沽。
龚定庵好古成癖,当即问道:“汉朝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携,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玉印是纯净无瑕的白玉。”王秀才说,“汉王大都入土而又出土,虽谓之古色,其实斑驳不纯;这方玉印,流传人间,从未入土,所以颜色不变。”
“说得是,不过也要看了东西,才知道是否入过土。”
王秀才明白,龚定庵疑心是伪造的,所以这样说法;当即微微一笑,“龚先生,”他说,“看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缘,可惜东西不在身边,不过有个拓本在这里,龚先生精于赏鉴,倒不妨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说着,从“护书”的夹页中取出一纸印拓;龚定庵接过来一看,朱文“婕妾”四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印在哪里?”龚定庵问。
“在我船上。”
“可容借观?”
虽是萍水相逢,但龚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爷”,当然是贵公子,看来是无意中遇见一个好主顾了,所以王秀才欣然应命,亲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龚定庵很兴奋地说,“此印的来历,我略有所知,一直怀疑,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因为汉宫中的赵婕很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不过,现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你连原物都还未见,就能下此断语!”李增厚不免怀疑,“你何所据而云然?”
“就在这个字上!”
“”与赵在这里是相同的。龚定庵指出,汉朝扬雄所著、晋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字,解释是:“,姊也”。姊妹同封婕,赵飞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双关,这是第一个证据。
第二个证据更为明确,这“”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细看果然,不能说他穿凿附会。谈到来历,龚定庵说,在明朝,此印最早是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嵩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鉴别,号称“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李增厚记得李日华的同乡后辈,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的一篇谈印的记载;到书架上捡出《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李竹懒的一篇短文,看头一句便惊喜过望,原来竹懒便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而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
“定庵,你听,”李增厚念道,“‘汉宫赵飞燕婕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赵国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华看,这枚赵飞燕的玉印,价值连城。经此品评,越发坚定了龚定庵的必得之心,但毕竟要看过实物,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到得日中,方见王秀才重到李家,携来一个包裹,重重锦袱,真所谓世袭珍藏,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盖及盒身四周刻满了字,但龚定庵无暇细看,一伸手揭开盒盖,顿觉眼中一亮;那方凤纽玉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看玉、看纽、看印文,龚定庵把玩不释,脑中渐渐形成一个体轻如燕的纤影,神游在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中,昭阳殿里了。
“请问,”龚定庵定定神问,“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里,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福分,我是受人之托,为宝物觅一位新主人。”
第一章
三百两银子
“原主是谁?”
“原主姓顾,定庵先生不必打听。”王秀才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
“好极。”龚定庵亦就不必作什么客套了,率直问道,“条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于这个数。”
这当然不会是三百两银子;但三千两似乎是狮子大开口了,只好告个罪,将李增厚拉到一边去密谈。
“这王秀才的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几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说,“为人还不错。”
“他开价三千两,似乎过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话不便说,能不能请你问问他,最少几何?说个实实在在的数目,我们才好磋商。”
“好!我来问他。”
问来的结果是,最少也要两千银子;据王秀才说,已经有人出过这个价钱,他不肯脱手。因为开价的人很俗气,但龚定庵有意,又当别论。
“他说:这好比嫁女儿一样,总要挑一份人家。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别人出过的价转让。当然,”李增厚又说,“总还有磋商的余地。”
“两千两银子,也不算贵;不过,我还要买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说不出口。”龚定庵沉吟了一会问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宝易宝?”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这一行的。以宝易宝,他又好多做一笔生意,何乐不为?我看,你们当面谈吧!”
果然,王秀才对此颇感兴趣,问龚定庵,预备拿什么来交换?
“我有一部好帖。”
“这是‘黑老虎’,价钱很难估。”王秀才说,“定庵先生不妨谈谈,是怎么样一部好帖?”
“‘娄寿碑’。”
王秀才对此道也是内行,听说是“娄寿碑”,心中一动,便即问道:“是朱竹收藏的那一部?”
“哪里还有第二部?”
“怎么?”李增厚插嘴问说,“是孤本?”
“海内孤本。”龚定庵问,“你有没有六一先生的《集古录》?”
“有。”
“孙渊如的《寰宇访碑录》呢?”
“是在——‘平津馆丛书’当中?”
“不错。”
“那也有。”
李增厚将欧阳修的《集古录》、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都去取了来,龚定庵先翻开《集古录》,其中有一条记着:“娄寿,字元孝,南阳隆人,初而岐嶷,有志行,好学不厌,隐居不应征辟,门人谧玄儒先生。”
接着再捡《寰宇访碑录》记“玄儒先生娄寿碑”,道是“八分书,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
“孙渊如所说的‘此宋拓本’,就是寒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义门所藏,复归朱竹。不但原石已佚,而且人间别无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龚定庵又说:“此碑肃括宏深,朱竹评为‘汉隶第一’,足与飞燕玉印匹敌。”
王秀才笑而不言。李增厚便即催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娄寿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说能与玉印匹敌,这话,实难苟同。”
“那么,我另奉五百金,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龚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应了。
“交换是谈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问,“你的东西不在手边?”
“在杭州。”龚定庵答说,“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两兄有兴,到杭州度岁如何?”
“年下都有点杂务,而且我还在服中,亦不便远行。我看你们两位约定一个日子交换吧!”
于是约定,由王秀才在腊月中旬,携玉印到杭州成交。为了示信起见,龚定庵行囊中还携有二百两银子,全数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个草约,然后小饮尽欢而散。
再下一天,龚定庵方由李增厚陪着去看徐秉义的坐落在昆山之阳的故居。昆山在昆山县西北,本名马鞍山,孤峰突秀,圆圆地像一只覆着的碗,山上极目湖海,了无遮蔽,是登临远眺的好地方。
此处是二陆——三国东吴大将陆逊的两个孙子,陆机、陆云出生之地,如蓝田种玉,而玉出昆冈,所以又名之为昆山。但昆山这座山,早已割归松江府的华亭县,昆山县变成有名无实了。
但名山胜水,天下相共;龚定庵北顾马鞍,林木秀润;南望秦始皇的驰道,虽无遗迹可寻,但附近还保留着一个“秦皇走马塘”的地名,足以发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当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