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库娜是最持之以恒的一个。连续半年时间里,她每天按时送一个蛋来。如果有一天没来,那么隔天定会一下子送来两个。
我开始一直以为库娜是个男孩,直到她头发长出来了才知道是个女的。她以前是小光头,再加上手里总拿着鸡蛋,两相衬映,老是惹得我取笑她。
还有一个孩子,总是跟着卖蛋的孩子们一起来,却从来没带来过一只蛋。我给其他孩子付钱时,他就在旁边紧紧盯着看。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也带来了一只蛋。他一个人来的,把蛋递过来时紧张万分,惴惴不安地等着我给钱。我拿着蛋摇了又摇,对着太阳看了又看,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但最后还是给了钱。等他拿着钱跑了以后,我把蛋磕开一看——
居然是只煮熟的蛋。
一定是他的妈妈煮给他的,舍不得吃,便拿来换钱。
我真是气坏了,但又毫无办法,只好把它给吃了。
在喀吾图,我学会的第一个哈萨克单词就是“鸡蛋”——“觉木什尕”。
除了这些孩子和那些没事干的闲人,我们家店里就很少再来别的什么人了。
在喀吾图做生意,像是在火星上做生意。
我成天窝在柜台底下的糖堆里睡觉,睡醒了就搬把椅子坐到门口晒太阳。太阳渐渐偏西,房屋的阴影从后面慢慢覆扫过来,阳光移一寸,我就挪一下椅子。
到了下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顾客,连忙跳起来问他要什么。可是……他要“过油肉拌面”。
我告诉他这是商店,然后把吐滚家的馆子指给他。
但是吐滚家馆子因为生意太冷清,早就关门一个多月了。于是不一会儿,这人又回来找我要“过油肉拌面”。
我只好把沙力家院子指给他。沙力家没有开饭馆,但他家养了一条特别厉害的大狗。于是这人再也不来找我了。
村里的马路上干干净净,两边是茂密的柳树和杨树,树下流水淙淙。
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只高大的鹤,不时地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不过我说的那是夏天,春天和秋天就不一样了。
牧民逐水草而居,上山下山转场都会经过喀吾图。那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羊群穿过村子西去东往,尘土高腾。羊群走过的柏油路都被踩得稀烂一片。
到了那时,小杂货店每天一大早就挤满了人,积压了一百年的商品都有办法卖出去,无论卖什么都有人要。而别人要了偏你又没有的东西,则无论用别的什么都可以搪塞过去。
比如——有人要买西红柿酱,完全可以向他推荐辣椒酱;而若是要缝纫机油,就理直气壮告诉他只有缝纫机针。他就只好买了缝纫机针走了。
但也有厉害的角色。我就碰到过这么一个胖女人,非要用八块钱买一条小孩的裤子。我不愿意。那条裤子最便宜也得卖到十块钱。于是她往柜台上一靠,无边无际地和我纠缠了起来。她越这样我越不愿松口。到了中午该吃饭时,我们都饿了,分头去吃饭。吃完回到商店,她仍旧往那一靠,接着上午的话头继续往下缠。
当价格说到九块钱时,已经到了晚上该关门的时候,我们又分头回去睡觉。第二天……第三天……
最后她居然七块钱就把裤子买走了!
牧业经过时,卖得最快的只有裤子。真不知他们咋那么费裤子,估计可能是整天骑马骑的。
牧业一过去,裤架上至少得空下去近两百条裤子。
集体买裤子的情景十分壮观,先是所有人一起脱,然后所有人一起穿。要这时候走进我家商店的话,你会看到满地都是鞋子,至于人——人全站到柜台上去了。大家都挺爱干净,担心裤脚在地上拖来拖去弄脏了。
好在我家柜台很结实的。上面铺了厚厚的木板,而不是像城里的商店那样铺玻璃。因为在我们这里,平时除了买裤子的人要往柜台上站以外,那些喝啤酒的,看货架最上面一层商品的,试鞋子的,吵架的,都要往上站。
再回来说买裤子的人——通常裤子一穿在身上,就掏钱走人。旧的那条揉巴揉巴往口袋一揣,裤缝笔挺地推门出去。
当然也有人特麻烦,几乎要把所有裤子统统试过两遍以上,逐一对比,反复感觉,每条合缝线都拉了又拉,拽了又拽,连裤兜都要伸手进去掏掏,看漏不漏。就这样,柜台上从东到西堆了一长摊各式各样的裤子,这人就坐在裤堆中间,垂着两条腿,慢悠悠地挑,慢悠悠地和你讨价还价。敲定价钱后,还要再转身一头扎进裤子堆,再挑一轮。末了还要再杀一轮价。
我妈一气之下,把他脱在地上的鞋子一脚踢到柜台后面。
等到后来生意做成,钱拿到手,剩下的事情就与我们无关了。
于是这人穿着新裤子满地爬着找鞋子,找得叫苦连天。
喀吾图的秋天人真多,一个夏天都在山里消夏放牧的人全回来了。牛羊也下山了,转场的牧业源源不断地经过。这时候也实在没啥事情干了——草打完了,麦子收了,家畜膘情正好。于是大家成天往马路上跑,三三两两站着,天黑了也不回家。就那样站着没完没了地说话——说到实在没话说了,仍面对面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反正就是不想回家。不回家的人差不多全是年轻人,年轻人见了年轻人,爱情便有了。然后就是盛大的婚礼。整个秋天都在举行婚礼,每场婚礼举行三天三夜。几乎秋天的每个晚上,这黑暗的村子里总有一处角落灯火通明,电子琴和手风琴的旋律彻夜飘荡。
我半夜突然睡醒,听到舞曲热烈的旋律。穿上衣服起身出门,向村子里亮如白昼的那处走去。我趴在那家人的低矮的土坯围墙上往里看,院子里正在举行盛大的“拖依”,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灯泡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每一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食物。新的一支曲子开始了,由新娘领舞。她缓缓走出来,戴着长长的面纱,雪白蓬松的塔裙外,套了枣红色的中袖对襟长马甲,小手柔柔地捏着一块绣着金线银线的绸缎手帕。她被越来越多的舞者簇在舞池中心。这时我看清楚了她。我认识她。她还是个孩子,前几天还在我家商店里买过铅笔盒和作业本。
我喊了她一声,但是谁也没听见。
我一个人悄悄回家。脱了衣服继续睡觉,开始做梦。后来又被遥远的,但无比清晰的舞曲旋律惊醒。这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床上撑起身子,扭头看到窗外有人将面孔紧贴着玻璃喊我。
我看了好一会儿,认出那是刚才的新娘。
喀吾图的冬天长达半年,生意也冷清了下来。我天天坐在炉子边烤火。天气太冷,来商店的人除了酒鬼再没有别人了。
来抄电表的小伙子说:“不喝酒干啥?”
这个家伙双手往柜台上一撑,跃上去,腿一盘,坐得稳稳当当。
“不喝酒干啥?喀吾图这个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中学教师白毛——我这么叫他实在没什么恶意,谁叫他头发那么白,谁叫他名字那么长,那么难记——也常来喝酒。他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身材高大,脊背笔直,衣服也总是展展的,袖肘上从没打过补丁。走过身边,一派风度。
和他一起喝酒的也全是教师,可是他们的皮鞋却全是补过的,外套上的钮子各不相同。他们一进房子,二话不说就往柜台上跳,盘腿一坐。稍有礼貌一点的就脱了鞋子往柜台上跳,盘腿一坐。
喀吾图酒鬼最多的日子是教师节放假的那一天。若一连几天没人来买酒,马路上也看不到有人醉倒在雪堆里,那么那几天县上一定正在进行年度理论学习考核,所有人都跑到县上填试卷去了。真不知道这些家伙平时是怎样为人师表的。
再回过头来说我们的白毛。总之我对这人的印象实在好极了,至少他从来不爬柜台。每次都优雅得体地半倚在柜台边,持着杯子慢慢抿。而别人则直接握着酒瓶子灌。
他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明亮而富有弹性,头发下的面孔漂亮俊美。
有一天白天里他也来了(酒鬼们一般晚上才上门),拎着孙子的破皮鞋(我们家还兼补鞋子的生意)。
我叔叔问:“这么大的鞋子,孩子有好几岁了吧?”
“这是最小的,八岁了。”
“那你多大年龄?”
“再过两个月嘛,六十整。”
他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个杯子,独斟独饮,等着取鞋子。
“这个白毛,一年四季喝,咋没见喝出大鼻子(酒糟鼻)?”叔叔一边给鞋子钉掌子,一边说。
“快了快了。”
“不喝不行吗?”
“为啥不喝?喀吾图这个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我在旁边愣了一下。
鞋子补好了,白毛付过钱就走了。他离去时我在后面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是个真正的老人的背影。虽然脊背很直,但肩膀已经垮了下来,两臂松弛。身上那件笔挺板正的外套后面,横着几道坐后留下的褶痕。另外裤脚也有些脏了,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全往一边飘扬。
喀吾图的整个冬天都是泡在酒里的。天空有时候明亮深蓝,有时候阴郁沉暗,而大地不变,白茫茫直到天边;深色的牛,一只一只在远处缓缓走动。
这时传来了歌声,像是通过酒的液体传来了歌声。明丽、尖锐,使人眩晕。
唱歌的是对面马路上开小馆子的三个寡妇。
对了,喀吾图有一个奇怪的惯例,只要是饭馆,统统是寡妇开的;只要是女人,一朝成了寡妇,可干的事情似乎只有开饭馆。
话说这三个寡妇的合唱从下午持续到深夜。去看热闹的人回来都说三个人喝酒喝得脸都黑了,眼睛通红,但拉起嗓子来一起张嘴一起闭嘴,认真到位,调一点儿没跑。
我妈很闲,居然好心地跑去劝她们少喝点。惹得三人扑上来,拉起架势要和我妈拼命。她们谁都不承认自己喝酒了,满嘴酒气地问我妈什么意思,简直败坏她们的名誉。
第二天一个一个酒醒了,都悄悄的,该干啥干啥。
我妈真的很闲,这时居然又跑去说“下次可别再喝酒了”。
可把三个人气坏了,气得又聚到一起,以酒释郁。
我们左邻那家开小饭馆的寡妇吐尔逊罕——我们都昵称为“吐滚”的,生得很有些风情,虽说不是特别漂亮,但眉眼活灵活现的,瘦瘦的身子很窈窕的样子,穿什么都好看。
特马其林场的看守员每次下山都会在她那儿住。这个看守员也是个很漂亮的人,和吐滚站在一起,谁都说这一对儿太般配了。
我们的看守员长着满头浅褐的头发,于是又被我们叫做“黄毛”。他整天到我们这儿来喝酒,于是我们整天这么叫来叫去,叫到后来全喀吾图的人都这么叫了,他的本名于是再也没了。吐滚来我家商店找他回家,也这么说:“黄毛在吗?”
吐滚一个人操持饭馆,非常辛苦。听说当地的风俗是寡妇再婚的话,前夫的孩子得还给前夫的家族,因此她一个人再苦也不愿意再婚。好在三个孩子都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尤其是老二,每天早早地就拿着钥匙来食堂开门,洒扫、擦洗、生炉子,然后挑着空桶去村头河边挑水,把水缸挑满了,这个八岁的女孩才背着书包去上学。老二又是三个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两只眼睛跟两朵菊花似的,让人看一眼就满心疼爱。
但是她非常沉默,举止傲气,性情固执,像个小大人一样。
虽然有时候孩子们的成长让人不安,但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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