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的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挂念着这挂念着那的。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外婆最后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馅锅盔……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书声朗朗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宽广的安静感……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次我拎了一只公鸡去乡下看外婆,走过漫长孤独的山路,最后才找到老屋。外婆迎上来对我说:“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第二辑 角落(2002…2006)
阿玛克家的小儿子
阿玛克家的小儿子特别坏,老是朝我扔雪球。到了夏天,就朝我扔石头。
活该这个死小孩都长到一米七了还在上小学六年级。
喀吾图小学在一进村子的马路左手边。那里密密地生着高大的柳树和杨树。教室是两排平房,中间夹着小而平整的操场,两对篮球架已经很旧了,其中一个架子上的球篮以一只豁底的柳条筐代替,歪歪斜斜吊在上面。
每天放学的时候,就是喀吾图最热闹的时候吧。上学的时候都没那么热闹。整条马路上到处大呼小叫的,无数个书包上下乱飞,丢来甩去。坐在路边水渠边号啕大哭的则是因为刚弄丢了书包。
——阿玛克的小儿子突然从背后袭来,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出于对他长期以来经验性的防备,我迅速做出反击,用手肘往后一顶,另一只手连忙攥着辫子根往回拔。并且回过头来用脚踢他。
可这死小孩左闪右闪的,就是踢不着,而且抓着辫子死不松手。我急了,拽他的衣服,还伸出指甲去抓他的手背。却不敢太猛地跟他拼命,辫子扯着会很疼……情急之下真想使出我外婆的绝招——朝他吐口水。
结果又是他赢了。接下来,同过去无数次发生过的结果一样,他捋掉我缠在辫梢的发圈,躲开我的下勾拳,高高挥舞发圈跑掉了。
同过去一样,我岂能善罢甘休!我攥着散开的头发,紧追不舍。就这样,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呼啸过整个村子,一直追到边防站圈马的院子的后院墙那儿。
这个死小孩!我早就知道逮不住他的——只见他冲到院墙跟前,往墙上一扑,双手撑着墙头,长腿一迈,就跃过去了……等我气喘吁吁地绕个大圈子,从院门那边赶过去时,哪还有人?只有圈棚那边正埋头啃着空食槽的一溜儿马们纷纷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
跑得了和尚总跑不了庙。我又气呼呼往回跑,径直跑到这死小孩家,堵在门口等。他美丽的母亲从那儿进进出出,不时地给我打着招呼。我正气得要死,又和她说不清楚——她一句汉话也不会,而且不太正规的哈语也不会(哎,我说的哈语只有聪明人才能听得懂……),只好哼哼哈哈和她应付一阵。
突然眼神一斜,看到院墙拐角处有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连忙冲过去——不是他是谁?这家伙嘴里衔着发圈,书包绑在腰上。被发现之后,就索性站那儿不动,冲我挤眉弄眼摇屁股,等我一冲到近旁,便故伎重演——踩着一摞码在院墙根的土块,又撑着院墙跳进去了。
我七窍生烟,马不停蹄跑回大门口冲进他家正屋。拽开门,掀开门帘,一眼看到他背对着我坐在炕上,端起一碗茶正准备喝。我大喊一声,冲上去,冲到跟前了又拐了个弯,目标改为他爸爸:“哥哥,你家娃娃坏得很!他太坏了,他抢我的东西呢!他为什么老是抢我东西?!”
“哦?”他把头扭向儿子:“怎么回事?”
那个臭儿子这会儿又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飞快地解释了两句什么,肯定是抵赖的话。然后再委屈地把衣服左边的口袋翻出来,再把右边的口袋也翻出来,然后翻裤子口袋。
“还有书包!”我不依不饶。
这个死小孩很无奈的样子,捞过书包带子,把里面的书呀本子呀铅笔呀什么的稀里哗啦全抖出来倒了一炕。
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是一个五毛钱的松紧圈!我扭头跑了,不管他母亲在后面怎么喊。
除此之外,他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还有另外两根彩色的橡皮筋,一个漂亮的信封,一串手链子(给拽断了),三个发夹,一枚细细的玛瑙戒指。至于那些糖果呀,瓜子呀什么的就不说了。还有半拉苹果,那天我正在路上边走边啃着呢,不提防就让他给抢走了,等我再抢回来时,就只剩了一个苹果核。
对了,还有五毛钱,他还抢了我五毛钱。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没抢过他的东西——那天他来我家店里打酱油,趁他和我妈在酱油桶那儿付钱找钱的时候,弄走了他的书包,没收了里面的一串钥匙和一本新的作业簿。后来钥匙让他用两块水晶和¨wén rén shū wū¨姐姐的一把橡皮筋给赎走了。至于作业簿嘛,当然是留下来自己用了,我正在学裁剪,那个本子刚好可以用来做笔记。不过,再有十个作业簿也抵消不了他做过的那些坏事情。
另外我还霸占了他的一把小刀,虽然很锋利,但仍不能抵消。
除了抢东西,这个小孩还有一点最可恨——他老是模仿我的口气说话。
我在柜台后面和顾客讨价还价,他就在旁边捣乱,一个劲地打岔。
不过我不理他。我对买菜的人说:“芹菜五块钱一公斤。”
他尖起嗓子嚷嚷道:“你听到没有?——五块钱一公斤!……”
我:“新鲜得很呢,刚从城里拿来……”
他:“……五块钱一公斤!便宜得很!……”
我:“辣椒八块……”
他:“芹菜便宜得很!”
我:“蒜薹也是八块一公斤,现在菜都涨价了……”
他:“菜都涨价了!辣椒八块一公斤!蒜薹也是八块一公斤!”
我:“没办法便宜了,城里就很贵的,我们这么远拿来……”
他:“辣椒八块一公斤!蒜薹也八块一公斤!便宜得很!!”
我抄起一张废报纸揉成团往他脸上砸去,然后扭过头来继续对买菜的人——他给弄得不知该听谁的了——说:“辣椒也是新鲜的……”
“你听到没有?辣椒也是新鲜的,芹菜也是新鲜的,蒜薹也是新鲜的……”
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大挂钟,还有五分钟这个坏小子就要上学了。便镇定了一下,接着旁若无人似的做生意:“另外白菜也有,土豆也有……”
“白菜也是新鲜的,土豆也是新鲜的……”
“你别理他!……”
“白菜八块一公斤!土豆也八块一公斤!”
“胡说!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你听到没有?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滚出去!!”
以我的脾气,能忍这么长时间真不容易!
“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滚!!”
“白菜也是新鲜的,土豆也是……”
我俯身去柜台底下捞那根裁衣米尺。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跳下柜台:“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等我举着米尺绕过柜台追上去时,当然已经晚了,门在我差两步就能打到他的地方“啪”地砰死了。这时候(“文)我要是追(“人)出去的(“书)话,还能(“屋)打着他两下,但怕折了尺子——米尺又细又长的。要是刚才拿着市尺就好了。但市尺又太短。只好算了,恨恨地往回走。但后面门又“哐当”一声给撞开了:
“白菜一块二,土豆两块!”
……总之只要有这个死小孩在,根本别想做生意。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商店,谁想进来就进来,能拦得住谁呀。再说又是这样的刀枪不入的家伙。再再说,这本来就是他们家的房子嘛……算起来,这死小孩还是我的房东呢。我们每个月都得给他们家一百块钱。每过几个月,我妈就让我去交房租。那时候他总是早早地就把登记的小本子翻出来,摆在炕上的小圆桌上,老老实实地陪我一起坐着喝茶,等他爸爸回来收钱。大约他也知道这是在办正事,胡闹不得。于是,也只有这种时候,这小孩才能对我好一点,他跟个主妇似的,把他家的包尔萨克、江米条之类的食物摆了一桌子。还从专门的糖碟子里捡了一颗给我。我“嘎嘣嘎嘣”嚼了吞掉,说:“不好吃。”
他连忙又另捡了一颗给我。
我就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吃糖。他爸爸却老是不来。我才不敢把钱直接给这个小孩呢,太不可靠了!肯定会贪污掉。
他爸爸阿玛克是乌斯满最小的儿子。乌斯满就是几十年前那个顶顶有名的土匪头子,被叫做“哈萨克王”的,传奇得要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故事仍流传得清晰逼真,听得人毛发直立,激动不安。
阿玛克挺好的一个人,非常和气,平时很挺照顾我们。可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像话的臭儿子?
终于,这小子熬到小学毕业就从喀吾图消失了。听说在城里打工。有一次我去城里买东西,还看到过他一次——居然在打馕的摊子上帮人揉面粉!好大一堆面团啊。小家伙穿着背心,系着白围裙,头发上脖子上全是面粉,正站在案板前的台阶上,“夯哧夯哧”干得起劲。我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本来打个招呼,喊他一声的,却突然想起,和这小家伙斗争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一般都叫他“死小孩”,心情好的时候,就叫他“小孩”。
冬天的时候,小家伙回来了,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居然还穿了西装,并且后面还跟了个女朋友!好啊,小小年纪的,一进城就学坏了。
大概有女朋友在的原因吧,他懂事得要命,还像模像样地和我打招呼呢——问我生意可好,身体可好,家里老人可好……煞有介事。然后,掏出两块五毛钱的零钱买啤酒,装得跟真的似的。
我一边问他:“你十三了还是十四了?”一边给他拿酒取杯子。
他说:“十八。”
骗鬼去吧。这也能骗到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