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寡妇看见若川,连忙摸出香烟来敬上:“白助理,吃烟。”若川点头谢过,饶有兴味地看着过磅。
马寡妇笑眯眯地对若川说道:“白大助理,你笃定放心好了。你们进我的饲料,想不发财都不行的哟!”若川只是点头应付。马寡妇接着又说:“我是诚实人,不像那霍半,吃着公家的,又想捞外快。他介绍的那个鱼贩,卖给你们的都是隔日的货,臭都快臭了,鳖吃了怎么长膘?你看我的这个,鲜活!人吃都是可以的哟。”若川捡了根树枝,翻了翻筐中的鱼,确见有不少活的,就说:“是不错。”
此时秤已过完,小郭便拿过本本,核对了一下总斤数,报给了马寡妇。马寡妇忙从黑皮包里拿出收据单,掐指算了一下金额,急急地开了一张。小郭接过收据,当场付清了鱼款。
若川默默地看着整个交易程序,觉得还算蛮周密的,不像马寡妇曾经暗示给他的,里面会有什么大的猫腻。
马寡妇收了钱,便喜笑颜开地对众人说:“七月十五过鬼节,你们都到我家去吃席!”众工人便七嘴八舌跟她打哈哈。老金说:“那是一定,不过要请你老公先回避一下。”马寡妇听了大笑,说:“只要你们肯赏光,我把那老鬼休了也行。”
哄闹了一通,大伙各自散去。只剩小郭未走,背着手眺望着鳖池,似有满腹的心事。若川就问他:“用水的问题解决了吗?”小郭说:“给水管站的头头塞了钱,问题不大。只是不知霍半还会搞出什么名堂来。”若川踌躇一下,发狠道:“这霍半,一定要想法搞定。不知他喜好什么?”小郭惨然笑道:“这个家伙,老奸巨猾,塞钱给他只怕是无底洞。不过听说他好嫖发廊妹,也许可以试试。”若川嗤了一声“这狗东西”,想想便果断地说:“也好,你先谋划一下,尽量早下手。费用我来跟老板说,你不要再垫了。”小郭感激地望了望若川,应了声“好”,当下便向若川打了招呼,自去忙碌了。
这天傍晚,若川吃罢夜饭,见天光尚早,就照例出门去闲荡。出大门不远,就见前面树下有个穿白衬衣的汉子,正蹲在草中出恭。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绕开一下,不料那汉子瞥见他,却噌一下跳将起来,朝他招手。若川看过去,原来是村长霍半,而且刚才也并非在那里出恭,而是口叼洋烟蹲在那里闲望。
霍半三步两步来到若川跟前,脸上堆着笑说:“早知道你会这时候出来,我已经守株待兔半天了。”若川听他胡乱用词,心里好笑,嘴上却寒暄道:“村长,到我们那儿去坐吧?”霍半把头一摇,一手拽了若川:“走走,今日到我家去坐,我有要事商谈。”说着便引若川沿村边一条小路,朝丛林深处走去。若川想到,今日算是躲不过了,这家伙无非是要敲诈,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才是。
那霍村长走在前面,闷闷地抽着烟,并不言语。若川在想对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刷啦啦地趟着茅草,从一条小路绕到了村东头。
忽然,前面霍半停下了脚步,回头道:“这就是寒舍,见笑了。”若川正在想事,此时猛一抬头,冷不防见蕉丛中矗立着一幢气概不凡的三层小楼。小楼的样式有些南洋风格,外墙贴瓷片,铝合金门窗,完全是现代化。每层的前面都是通长的露天走道,栏杆上敷的是黄琉璃瓦。这屋子让若川暗自咋舌。他来霍村已有一个月了,各处也是走了一遍的,竟不知在丛林中有如此的一个藏龙卧虎之处。
霍村长挥手撵开了看家狗,不容若川多想,就把他拉进了正堂屋。堂屋里既有红木家具、仿古瓷瓶,也有彩电和VCD。室内杂物虽然凌乱不堪,却是透出来一股逼人的乡间富贵气。落座之后,霍半将几个正在玩的孩子撵到门外,又叫老婆取来一套精细的功夫茶具,烧上了水。
沏茶的时候,若川只顾浏览墙上镜框里七七八八的照片,霍半则吹嘘了半天他早年去广东闯荡的经历。待三杯功夫茶落肚,两人才谈到了正题。
霍半一面将一支“三五”烟横放在鼻孔下嗅着,一面慢悠悠地说:“你们何苦跟那妇道人家打交道?我这边,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的。”若川知道他是想收复马寡妇手里的失地,便斟酌着说:“鳖场的事,我不大插手。”霍半便笑:“我早打探清楚,你是老板的大红人,说话管用。你帮了我,我自然会有回报。”若川料到霍半会这样单刀直入,在半路上就已想好了说词,此时却故意装做为难,半晌才说:“我在老板面前做事,进言的机会当然不少。但这买饲料的事,就算是我帮了你的忙,也不过就是拿到千把块的茶水钱,不提也罢。只是,若要鳖场不买马寡妇的鱼,换另一家,总要有个过硬的说法。不然老板听到风声,疑心起来,我这里就是因小失大了。”霍半听到若川这样说,一时默然,脸色渐渐尴尬起来,稍后,连忙又打了个哈哈,转了话题说:“也罢,这事情好比女子嫁汉,总要两厢情愿才可以,我们不说了。不过,那小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那鳖场将来赚的钱,恐怕还不抵他一个人捞到的多。还有那马寡妇……嘿嘿!”说到这儿,他故意打住不说了。
若川对这个也早有准备,故意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品着茶,似听非听,一面不住地打量那一对硕大的瓷瓶。他纳闷两个瓶上面的画并不相称,其中一个画的是观音送子图,而另一个,却是幅岳母刺字,明明搭不上界,但都是上好的工笔。
果然,过了片刻,霍半忍不住,又说道:“鱼价的事不说了,就算马寡妇的便宜些吧,但马寡妇为何要做这不赚钱的生意?”若川见霍半渐渐说到了要害处,便做出不解的样子,看着他说:“你是说……”霍半就说:“那小郭,你真当他是靠养鳖赚钱的吗?”若川便问:“不靠养鳖靠什么?”霍半说:“你们那鳖场,不光是鱼,大到排水管、冷藏柜,小到锅碗瓢盆,每天都是要买东西的,花多少钱买的,实际买了多少,你都有数吗?”
若川扫了一眼霍半,不觉心里头一动,豁然开窍,但他没有露声色,只虚应了一句:“霍村长指点得好。也好,我早想查一查,有什么漏洞就该堵上。”
霍半便阴阴地一笑,又斟了一巡茶,殷勤地让着若川。而后,向红木靠椅上一仰,手拍着膝盖,哼起了琼剧的段子。
喝了一回茶,两人又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若川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就问:“村长,你这小楼,盖起来要多少钱?”霍半说:“是早些年盖的了,贵啦,要二十万。”若川一惊,说了句:“好大的气派!”霍半就仰头大笑道:“助理,你看,在这农村,我也算是个人物吧?”他将若川送到院中,吼了一声,叫来一个小仔,吩咐他将若川送到鳖场。说罢,又朝若川拱了拱手,兀自回屋去了。
小男孩拿着尺长的电筒,在前面簌簌地趟着乱草。草中有许多米粒似的萤火虫飘来荡去。若川回头望望,霍半的那座小楼正灯火辉煌。而霍半自负的笑声,好像仍在回荡。若川觉得,这笑声里充满了野性与狡诈,简直就是对整个世界的嘲讽。
在若川心里,一个积郁了多天的疑团,就在这笑声中被解开了。小郭为什么要在这儿苦守?他为何要垫钱把这无望的事业撑下去?鳖场的财务漏洞在哪里?经霍半的点拨,若川已是心中有数,所欠的不过是具体的证据。若川觉得已经抓到了蛇的七寸。只是,这个突破是由霍半的引领才达到的,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看看前面已是快到老宅,若川便把霍半的小儿子打发回去了。日子已近农历十五,夜里月亮大,山野像浸在水里一样,幽凉沉静。他想起莲塘里的睡莲,就想拐过去看,忽然在月光下远远看见,六莲正立在莲塘边痴望着塘中央。身上,穿着一件平日未曾见过的红褂子。若川招呼了一声,那六莲却像听不见一样,一动未动。若川心里奇怪,又喊。六莲却转过身,向老宅走去,不徐不疾。若川疑心是幻视,擦擦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想去追,但脚下却似有羁绊,生生地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六莲走进了漆黑的老宅里去。
第十四章
这个下午,村中又是一片宁静。六莲去村井边洗了衣服回来,在屋檐下的铁丝上晾好。见时辰尚早,就独自坐在门槛上,想刚才在井边听来的一件事。
霍村的这口老井,古朴而又别致,要低于地面许多。相当于在地面上挖了一个方形大坑,用麻石砌了护墙和台阶,人可以下到坑底。坑的中间才是一眼六角石井,伸手就能舀到水,省却了辘轳井绳。女子们喜好凑到这井边来淘米洗衣,于是此处就成了女人聚会的场所。
六莲家中本有一口小井,但她也性喜凑热闹,若要洗衣,是一定要到这里来的。刚才听人讲道,小姐妹亚娟已经去了海口。这个鬼精灵的丫头,招呼也没打一个,就泼泼辣辣地闯世界去了,这使六莲很感意外。回到家中,想想心里不平,但转念又想,友情的事说浓可浓,说淡也就很淡了。亚娟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但毕竟不是同胞姐妹,平日里玩得再好,到了抉择生死贫富之时,又怎能指望事事都捆绑到一块。这次亚娟不声不响地走了,对六莲倒是一种极大的敦促。六莲这样想着,疙瘩解开了,便又在心里默祝亚娟此去成功。这样的闯荡,对乡村女孩来说,好比是投一回胎转一回世,她六莲迟早也是要走这一条路的。
六莲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看见门前碧绿的莲塘里暮风乍起,一池的残荷霍霍地摇摆,心里竟有些落寞,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友。那是白助理来家里吃饭后的第三天,美芬在镇照相馆告了假,回家来歇息两天。这大嘴姑娘回到家,床还没坐热就跑来串门,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六莲一件惊天的大事——她们共同的校友,镇税务所所长的公子蒋天海,托美芬向六莲致口信,想要正式向六莲求婚了!
当下六莲听了,脸涨得像块红布,心里知道,这十有八九是真事。嘴上却只嗔道:“死美芬,你出去才几天,就拿我开心!”美芬指天发誓地说:“谁骗你,谁是乌龟好不好?天海来找我的时候,特地提了一包点心送我,一本正经的。”六莲只是望着天,不说话,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了白助理,像是又闻到了他衬衫上的那股清香味儿,手心里又感觉到那只温厚有力的手掌,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美芬望望六莲,只以为那沉默是害羞,就说:“看你和天海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情意,又不说破,让我来跑腿儿。我先也不想传话,让他自己当面来说。哪知他一个五金店的经理,脸皮却薄,只会红着脸说:‘老同学帮个忙。’我只得应下。”六莲便吁了一口气,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对美芬道:“我是不可能嫁他的。”美芬有点惊诧,忙问:“天海有什么不好?老爸有权势,自己又会挣钱,嫁给他不是享福?”六莲苦笑了一下,语气幽幽地说:“享什么福哟?”美芬略一怔忡,叹口气,撅起嘴说:“我看你是颠倒了。天海的条件,在镇上数一数二的,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六莲不言语,伸手摘了一片木瓜树叶,一点点在撕。美芬气了,一把夺下木瓜叶扔了:“你倒是说话!”六莲忽然就涨红了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