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好衣服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到我家去,有事给你讲。”村长说完这句话,他发现自己第一句话说错了。
村长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刚才的那句话果然营造出了一种十分尴尬的氛围。
茫然无措的张正国一脸茫茫然。
“我没有好衣服,我没有值钱的东西。”张正国不知道村长话里的含义,但他必须得诚实回答。
“好吧,锁好门,跟我来。”说完,杨大庄便走出了这千疮百孔的屋子。
张正国仍然是茫然一脸。他急忙站起来,跟着跑了出去。他看见杨大庄穿过了院坝走上了一条小路,头也不回的杨大庄的背影在告诉后面的张正国他更没有停下来等待张正国的意思。
张正国赶紧追了上去。他没有锁门,门敞开着。张正国小时候见到过张富贵给门上锁,等他长大了,连门锁的影子也没能再见到了。当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从自己的门槛跨过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20)
杨大庄从自己的衣服堆里捡了一条单衣单裤给张正国穿上了。衣裤的长短刚好,而宽大的布料让张正国像是装进了一个大号的麻布口袋里。
张正国穿上它们时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一旁的赵宝花的眼睛里满是恨意,但又不敢言语。
杨大庄又从床下收出来一双范黄的绿布面的胶鞋递给张正国,还有一条新剪的裤腰带子。
这种突如其来的美好让张正国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他觉得今天像小时候过的那些年,杨大庄就是张正国的亲爹,他真想叫他一辈子的爹。
正当张正国全身心沉浸于杨大庄的衣裤里,杨小龙从外面冲了进来。他的突然出现出现把张正国吓了一跳。
杨小龙脑袋大脖子粗,全身上下都是圆润光泽,从背影看去,就是一个年轻时的杨大庄。这“龙爷”被赵宝花宠爱惯了,十分骄奢蛮横。平时在外面仗着杨大庄是村长,二十岁以下的男男女女全部被他直接欺负,有的当马骑有的当驴踢,村里的成年乃至老年人也要让他三分。与其说让他三分,不如说是不和他一般见识。谁家孩子被欺负了,那也只是忍气吞声。村里偷鸡摸狗的事也大半有其参与。这村子的人并不是怕村长杨大庄,而是担心杨大庄一旦知道杨小龙在外惹是生非就一定会把他打得半死不活。
就有那么一回。
“龙爷”带着众“随从”在村头的河里戏水解暑,远远看见岸边正在洗衣的钱兰花。“龙爷”对这姑娘心仪已久,一时心痒痒,在众“随从”怂恿下,便兴奋地游上了岸,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就溜到钱兰花身后,一把将其抱在怀里。兰花用力挣脱了出去,洗的衣服和盆子也落在河边,一路哭哭啼啼奔回了家去。据说因为这件事,钱兰花在家昏天黑地哭了三天三夜,并且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在众人的苦口婆心劝慰下才稍稍安稳过去了。
杨小龙看到钱兰花夺命而逃,他和“随从”就拼命地笑。河里的“随从”朝着杨小龙游了过去,他们要向岸上威风凛凛的“龙爷”顶礼膜拜了。杨小龙傲慢自大地站在岸边接受着来自河里的致敬。
随后,这件事不胫而走,终点到了杨大庄那里,四沟村一片沸腾。
不难想到,杨小龙被杨大庄真的打得死去活来,一旁的赵宝花哭得死去活来。杨小龙打得死去了一半,幸好四面八方闻讯前来的村民极力阻挡劝导,几乎费尽全村老少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杨大庄手上的荆条给拿了下来。
这种败坏这家风有损世风的行径像一粒沙子在杨大庄的眼里是容不下的,更何况是在四沟村的土地上。
“比起钱兰花的名节,家风世风都算不上什么了。”杨大庄斩钉截铁地说。
杨大庄的家是一锅煮得沸腾的粥,挤得水泄不通。他决定亲自带着杨小龙负荆请罪去,被众人拦住了,连大门也出不去。人群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的确是在挖空心思地出主意,但多半按现实条件和环境是不能采用实施的,有的默不作声,有时随声附和两声即可。人群大致分成了两堆。女人们正在安慰放肆哭泣的赵宝花和杨小龙,男人们则是层层包围着执著的杨大庄。村长像掉进了宽大的河里,拼命地游却怎么也游不出去,人们几乎把他给淹没了。
有个叫丁默声的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扎眼,主要是因为身材和眼镜,在多个方面可以这样评价,开创了四沟村的先河。他是四沟村唯一的教书匠,干枯的脸上悬挂着一副深不可测的眼镜。他是四沟材唯一一个瘦骨嶙峋还戴着眼镜的人。而那两片厚实的眼镜片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丁默声从人头攒动的人群缝隙中钻了出来。
不一会儿,小路上奔来了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瘦削的丁默声。他像走在钢丝绳上的小丑,身体左右摇晃得厉害,他那骨瘦如柴的躯体,像一片单薄的树叶,恐怕一阵风就会把他吹到很远的地方。紧跟在后面的是钱兰花的爹钱启槐,他不停地回过头催促着媳妇唐四姑和钱兰花。母女俩相互搀扶着,眼里都还挂着摇摇欲坠的眼泪。一家三口在丁默声的带领下来到杨大庄家的。人们都不约而同把疑惑放到了四个人的身上了,然后又不约而同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丁默声四人像一条船驶入了人海里,人们像水一样自动分成了两边。他们给钱家三口让出了道路,尽头立着杨大庄。
杨大庄扑通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这使得人们一瞬间异口同声发出了特别惊讶的叫声。吓得迎面而来的钱启槐愣住了脚步,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是他们一家人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的。还是丁默声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钱老头耳边嘀咕了两句又轻轻拍了几下,这老实巴交的做了一辈子农民的农民才仿佛如梦初醒。“使不得,使不得呀。”他赶快上前扶起了杨大庄。
在丁默声的建议下了,双方立马举行了一场“杨小龙背后搂抱钱兰花事件”调解会。这事件的名字是经过丁默声三思而后取的,虽然有点长,但也是完整无缺地描述了事件的前后经过。取名为“拥抱事件“吧,那事情的本身又是一厢情愿,固然不妥。取名为“耍流氓事件”,又太过直接,没能顾及村长的面子。总而言之,最后定下来的名字长是长了点,但对事件的始末和影响的描述都是实事求是,没有半点浮夸或隐瞒。
杨大庄对丁默声点了点头,表示了对调解会的肯定和赞赏。钱启槐也默认了。
大会的地点就设在杨大庄的前院。往日空落的院子固然大,几十号人立在里面,也就显得狭窄了许多。院子正中有棵高大的槐树,树皮斑驳不堪。树下摆好了一张四方桌,正上方坐着丁默声,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此事件相关联的两家人。四周全部是人,院子里基本上找不到容得下另一双脚的空地了。至于村长家前院固若金汤的院墙上也坐满了大大小小的人。还有不少的人徘徊在墙外面,无奈地坐着站着等着寻觅着。
丁默声在院子中央正襟危坐,没有虚张声势表情动作,却俨然具备了主角的派头潜质。他的手里握着笔,胸前摆着几张等待着书写内容的白纸。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这并不是发言前的装模作样,刚才风雨兼程似的往返跑后的疲劳还在折腾着骨瘦如柴的身子。他站了起来,他觉得这样说话的声音才会有力量,最后又喝了几口茶水润湿干燥的喉咙。
“今天大伙既然都在这里,那大家就是见证人了。大家也看到了,杨小龙已经趴在床上屁股被打肿了。尽管他是村长的儿子,也要受到严厉惩罚。古人有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见我们大庄村长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而是对村里的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赏罚分明。你们说对吧?”丁默声顿了顿,又端起铁盅吹了吹水面漂浮着的茶叶,呷了几口下肚。与此同时,听到了人们对他这段话的赞同的声音,村民对村长的拥护。这才是他把话掐断的真正目的。
“而这个世界上谁又不爱自己的子女呢?我们伟大的毛主席当年把自己的儿子毛岸英送上了朝鲜战场,最后为了祖国的明天和世界和平而光荣牺牲了,难道你能说毛主席就不爱儿子?你能说毛主席铁石心肠吗?”丁默声讲到这里突然高亢激昂起来,“不能!我们绝不能这样说!”
丁默声仿佛是在演讲,激动人心话语让整个院子的人们安静极了。
他又接着说:“毛主席那才叫伟大呀!”
人们鼓起了异常响亮的掌声。这轰鸣掌声几乎胜过了四沟村村大会上那一半应付一半虚伪的掌声。因为这掌声没有任何人提前布置和安排,所以它是真诚的,是人们自愿把他们两只厚实的手掌相击而鸣。
他又说:“他爱岸英同志,但他更爱中国人民。他要以身作则,作世人的表率。为了全中国的幸福,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作为人父,失去儿子的心痛谁又能体会得如此深刻呢?”
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了。
“今天的大庄村长不爱杨小龙吗?答案是肯定的,爱!儿子犯了错,固然要打!其一,他要以身作则,更要起到全村百姓的表率的作用。其二,因为那是为了小龙好,恨铁不成钢,也让他知错能改,树立责任心和培养正义感。可是,作为人父,打在孩子身是痛在老子心啊!可见大庄村长是多么用心良苦。四沟村有个这么好的村长,还图什么呢?”
很多在场的人从心里慢慢地原谅了平时胡作非为的杨小龙,他们向那个平日里风风火火说话像打雷的杨大庄投去了或多或少的同情的目光。
杨大庄站了起来,抱拳向四周的村民挥着:“各位乡亲,我杨家以前对不住大家的地方请包涵了。”
村民木讷得安静极了。他们不知道如何接纳村长突如其来的道歉,唐突地让他们有点不自然了。
丁默声止住了情绪激动的杨大庄。他让村长坐下,说一切由他来处理。
“各位乡亲,调皮是每个孩子的天性。又有哪家孩子小的时候不调皮呢?我们不是常说,不捣蛋的孩子肯定脑子是有问题的。我给你们举俩例子。苏联有个叫列宁的伟人,小时候还打碎过亲戚家的名贵花瓶,还有个咱们中国古代北宋时期有一个司马光,因为贪玩,抱着石头砸烂了别人家的水缸,后来人家照样当了宰相嘛。所以,请各位给杨小龙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丁默声没有再说下去。他发现自己再说一定会变得结巴。他知道自己刚才举的两个例子是在夸大其词或者扭曲了事实真相。他又窃笑起来,刚才也算急中生智,不是办法的办法了。在这个村子里,他说的话,还没有人怀疑过。因为他是唯一戴眼镜的人,人们都愿意相信他,并且十分信任。就算刚才是个谎言,那也算个美丽的。他这样想着。
这时,老实的钱启槐和木讷的唐四姑心里再也没有了委屈。委屈变成了感激涕零。他们反而越来越觉得对不起杨大庄和杨小龙,就好像事实应该是自家闺女钱兰花厚颜无耻地调戏了杨小龙。他们心想,如果不是钱兰花的大哭大闹,也就不会让杨大庄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让杨小龙屁股开花了。自责缠绕着他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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