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文淡淡一笑,道:“然此次前来就教者,却是之后我家公子又提出的一系列计划。”他忽然走到马边,抽出一支箭来,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在旁边标上“汴京”、“广州”等字样,又画了几条水道陆道相联,便就在此地解说起石越的一系列政策起来。王安石与智缘只是静静听他解说,始终不置一词。
这种态度,竟让李丁文心中亦惶惑起来。石越给他的指示,是要说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别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后后续的一系列政策:钢铁产业化,部分军器民营生产等等——实则这不过是军器监改革的进一步而已,军器监的一些军资,已经开始向民间采购,而非采用过往的“进贡”,更不是物无轻重,皆由军器监属下作坊来亲自生产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这种态度,却委实让李丁文感到莫测高深起来。他并不知道王安石对于石越的真正观感如何,而这种观感,是不是会最终影响王安石的政治判断,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觉的,是一种奇怪的气质——他一时却分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怎么样的性质。
“相公,依贫僧之见,这份计划,最终必然会通过。军屯之利,便利湖广四路,以及四川诸路漕运,有这几个因素在其中,已是十分诱人。而计划尽量不扰民,司马君实等人也不会反对。”智缘待李丁文说完,沉吟一会,便抢先开口说道,他本人十分认可这个计划。
王安石却只是沉吟不语。
李丁文试探着问道:“不知相公以为如何?我家公子说,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以他的才华见识,必然更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
“子明之识,远在众人之上。”王安石打断了李丁文的话,沉声说道。“只是某虽无大病,然年弥高矣,衰亦滋极,稍似劳动,便不支持,朝中大事,实无精力关心。况且远在东南,亦不当于多论朝事。”
“士大夫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岂可逃避自己的责任?”李丁文正色责备道。
“肉食者谋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已经无意政治,只想退而著书,以老天年。西湖学院所译诸夷之书,虽多有晦涩不可解之处,然亦颇有真知灼见于其中。老夫老年丧子,功名之意已绝,只欲于学问中求一解脱。盼李先生替老夫回复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顾。”王安石的回答,让李丁文与智缘都大吃一惊。
“相公之才,只怕天子不许隐居。”
“老夫已上表请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场,想来皇上会许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泽之愿!”
“诚然。然吾一生抱负,已付东流,子明后起,政策谋略,远胜于吾,吾又有何可坚执者?且吾儿既逝,吾之抱负,更无后继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辈,虽则聪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恋于禄位,终难寄以大事者。惟一吕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无须他人帮助。”
“吕吉甫?”李丁文不觉摇了摇头,道:“真能继相公事业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无非想要富国强兵,石公子必能让大宋国富兵强。”
王安石目光一闪,轻轻说道:“子明抱负,不止此尔!”
他这轻轻一句话,却如平地霹雳,将李丁文与智缘都吓了一跳。二人顿时脸色齐变,李丁文立时说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国,岂有他志?”
王安石转过身去,摇头道:“我并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来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询问老夫意见,老夫必然会凭心回答,绝不会欺瞒圣上。李先生尽可放心,老夫于子明的政策,非常赞赏。”
李丁文注视王安石良久,他虽然任务完成,却又凭空添上一桩心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表面上却只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说道:“得相公一言之赞,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为后世表率的,不过王相公与司马参政二人而已。二公心愿,皆是要使国富兵强,百姓安乐,公子也必当为此目标,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王安石脸上却无半分激动之色,只是微微点头,转目注视智缘,叹道:“我儿之死,让我明白许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难报。其他再无别想。大师虽在空门,却有一身才智,不可轻弃。不若便从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负胸中抱负。安石只有一语相告,望大师念着你我几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负赵家。”
智缘望了李丁文一眼,又注视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决,但是他也不愿意这样自贬身价,轻易投靠石越。当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决,贫僧依然便回大相国寺可也。”说罢合什一礼,便欲飘然离去。
李丁文却知道智缘此人,人脉深广,在河套一带蕃部更是颇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难得的臂助,当下连忙大声说道:“大师可知我家公子为何开始要提出一个那么庞大的计划?”
智缘不由一怔,这也是他所好奇之处,当下停住脚步,笑道:“这不是进二退一之策?”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还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后,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计划,皆是五年为期,庞大的移民计划,欲用五年时间完成,便为此而来。”
智缘吃惊的问道:“五年之后?夏国虽小,不可轻视。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师知其中缘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缘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几步,问道:“其中又有何缘故?”
李丁文却不再回答,只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后,京师之中,可由我家公子亲自向大师解惑!大师若想知道,望不负此期。”说罢竟向王安石、智缘深揖一礼,告辞而去。
开封府狱。
唐坰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国不幸,没有什么人去营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国幸运,因为没有人对他用刑。牢房阴森森的,唐坰一直没有习惯这里。
“吱——”的一声,牢房的门又打开了。牢头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唐坰见着来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难为你天天来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别来无恙。”
“这里头管吃管住,渐渐习惯,也谈不上有恙无恙,总比桑充国好,开封府还没有用刑。” 唐坰嘲讽的笑道。
“那是,其实这事也不关我事。我一个御史,也没什么旨意管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就在唐坰对面坐了下来。
“是吗?那就难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义,我唐某入狱之前,与大人毫无交情,不料住进了这开封府的大狱,倒高攀了安大人这样的好朋友。” 唐坰毫不留情的讥道。
“呵呵……在下不过是仰慕当年唐兄做谏官时的风骨而已,并无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结不结,怎么结,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好处。唐兄不要误会。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报馆,不惜在这种狱中坐下去,也不肯出卖朋友,在下十分钦佩。”安惇漫不经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御史台我也呆过,这种套话的伎俩,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接到的奏折,的确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帮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瞒你说,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递给唐坰。
唐坰却懒得去接,袖起手来,笑道:“如此多谢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狱之后,再行报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气好得出奇,无论唐坰如何冷嘲热讽,始终不生气。
“我有什么不信的?” 唐坰经过几年的历练,早已油盐不进。其实《谏闻报》几年来一直能够不错的生存下来,委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的确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狱之后,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说道。“不过唐兄这些年批评朝政,结怨甚多,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狱之后,是编管何处,委实难料。”
“安大人以为我不懂《皇宋出版条例》吗?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 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当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过唐兄如果自己承担这个罪名,最终结案,自然是散播不实言论,诽谤朝廷大臣,用不实言论故意扰乱朝政这三条。说起来也是罚个倾家荡产,然后再加杖责而已。但是唐兄在御史台呆过,想必知道栽赃嫁祸是怎么回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却揽过责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时候若有人给你安点别的罪名,来迎合上意,讨好执政,去归义城屯田想来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如依然平静,懒懒的说道:“纵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谢安大人关心了。”
安惇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服,用背对着唐坰,然后放重了语气,冷冷的说道:“唐兄,我劝你还是招了的好。纵然你不招,开封府也会破了这桩案子。实话和你说,开封府调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谏闻报》泄密止,有关你唐兄的全部行踪,你接触过什么人,关于这个案卷资料就有十本之多。只要将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为会找不到吗?”
唐坰心中吃了一惊,强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来找我?”
安惇黑着脸转过身来,狠狠的盯着唐坰,冷笑道:“唐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吧,是韩家的衙内,还是张安国?”
“什么韩家的衙内,什么张安国?”唐坰问道。
“韩绛的三公子韩宗吾,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张安国,你这些天接触的人中,只有这两个人有机会接触到奏折。你和韩宗吾是多年好友,满风楼喝花酒一个月至少一次;张安国与王元泽是好友,与阁下也是至交……”安惇的声音,似冰刀一样划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并没有惊惶失措,这时候他反倒更加冷静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弯下腰来,放低了声音,恶狠狠的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提审韩宗吾与张安国?告诉你,这两个人的背景,我没什么不敢惹的。一个不过是有个宰相爹,一个不过是受到前宰相的赏识,但是我是御史,我不怕他们!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视这个案子吗?”
“按新官制,御史不能单独审案。”
“谁说我要单独审案,我是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主监察地方官吏,并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正巧,开封府就是我当管!我不过是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监法御史的名义,来陪同治狱!”安惇桀桀冷笑道。
“若有本事,何不去做?”
“嫌麻烦。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则省去无数烦恼,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从轻。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风险,看看韩宗吾衙内与张安国大人,是否也与唐兄一样的硬气!你们满风楼喝酒说的话,我总能让那些妓女回忆起来!你以为这个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吗?”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败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