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朕要兵制改革,还要依赖卿的能力,所以,朕那时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后,朝廷议功,朕还记得,你的侯爵,是朕亲自点的名。”赵顼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要是在熙宁新官制之前,朕知道,这侯爵也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个虚名。但新官制后,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几个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吕惠卿贵为宰相,石越立下这么大功劳,都不过是个开国郡公。政事堂的执政中,有好几个都不过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样,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为,其志虽可嘉,然朕也不能许你——统率三军者,不能随意冲锋陷阵。卿的才华,要用在庙堂之上。”伐夏以后,宋廷对原有的十二等爵位体制也进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袭封则不加“开国”、“武功”;大臣授爵,加“开国”二字;以军功封爵,则加“开国武功”四字。有没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并无任何区别,但却象征一种荣耀。
“陛下!”皇帝这么着赞赏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他最后一丝率军出征的希望便告破灭,却依旧是感激涕零,说话都有些哽咽了。这几天来对皇帝的怨气,也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陛下,臣虽万死,不能报陛下厚恩!”
但赵顼凝视着郭逵,语气却忽然严厉起来,“然朕颇听到一些传言!”他顿了一顿,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个激灵,竟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却听皇帝厉声质问道:“你对石越不肯替你说话,反与吕惠卿一道举荐王厚、慕容谦,颇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来。
“你不敢?”赵顼哼了一声,“你觉得石越在帮吕惠卿——石越素来与你交厚,这番却不肯成全你,反去帮吕惠卿,你牢骚多着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连连叩头,不停地谢罪。
“朕不让你去西南带兵,你有点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来怪你——你到底是忠君为国!”赵顼冷冷地望着郭逵,道:“不过,你身为朝廷大臣,有些话,要有分寸。酒楼里你也敢乱议军国大事?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岂不令要沦为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够你在家里喝酒么?”
“臣万死!臣万死!”
“朕不要你万死。你怎么想吕惠卿,怎么想石越,朕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什么不满,可以到朝廷上说,可以和朕说,但不能去酒楼说!难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么?是朕不肯纳谏了么?”
赵顼的质问越来越严厉,郭逵叩头如捣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还给他留着面子,这崇政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这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造膝直陈。究竟王厚、慕容谦,做不做得益州经略?朕要听你的真话!”说罢,赵顼又注视着郭逵,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你听仔细了,朕要听你的真话!”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谁说你罪在不恕了?”赵顼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说这些。你只管说,朕要你说真话,王厚、慕容谦,你以为究竟如何?”
皇帝的态度,让郭逵感到一阵迷糊。他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意,稳了稳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为,以王厚、慕容谦经略益州,不过是小材大用。”
“哦?”赵顼若有所思的望着郭逵。
郭逵连忙又说道:“臣虽行为不检,有失大臣体。然这等军国大事,绝不敢因私废公。伐夏之役不论,这数年间,李宪半在京师,王厚主持兰州军务,其西拒夏国,南和青唐,内抚西蕃,观其所为,绝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总不免与当地羌人有些冲突,这几年间,惟独慕容谦的辖区蕃汉相安无事,这等能耐,亦非等闲将领可比。陛下对臣恩信有加,臣却不知检点,臣惭愧无言,实不敢再自辩,无论朝廷如何处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为王厚、慕容谦之荐,臣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否则,臣又何必有牢骚,若是所荐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对便是……”
赵顼看着郭逵,默默点了点头。半晌,忽然说道:“你用不着上谢罪的折子,以后自己知道检点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经下了,孙固任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枢府,除同知枢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惊地望着皇帝,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皇帝刚才那严厉的责问,他都已经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准备,但是皇帝不仅没有加罪责罚,反而升了他的官——虽然不是兵部尚书,但谁都知道孙固的年纪,在兵部呆不了几年,他这个“同知枢密院事”,未必不只是一种过渡。郭逵一时之间,竟怎么样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只觉得皇帝对自己的恩德宠信,实在无以复加,虽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韩维没带过兵,枢府的事,卿要多费点心,只要是忠心为国的,便不要顾忌,好好替朕做好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头谢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话,更是不着头脑。韩维要熟悉枢府的事务,的确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枢府有文彦博在,哪里又用得着他“多费点心”?
*
唐康这是头一次进御史台。但仅此一次,便足以让他终身难忘。
大宋御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御史台狱曾经让多少公卿闻风而丧胆,新官制后,石越等人苦心设计,剥夺了御史台的司法权,只保留了司法监督权。但是,古往今来,人类的任何一个文明,其政治与制度,习惯的力量都是无比强大的。制定所谓“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个有普遍尊重制度传统的时代,制度亦常常会被种种因素有意无意地破坏。虽然许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无暇的制度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他们却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个悖论——他们在建立他们完美的制度之时,必然会破坏掉旧有的制度。一群破坏固有制度的人,却妄想自己设立的制度可以永远不被破坏,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在童话中都显得有些荒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运行,具备超强纠错能力的制度体系,与期待一个完美无暇的统治者永远统治着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这永远都只能是普通民众的一种懒惰与依赖。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他们并不明白,好的制度与好的婚姻一样,都必须要持续不断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牺牲去维护,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尽弃。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多。
任何权力机构,都有扩展自己权力的本能。更何况石越煞费苦心剥夺的,是御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权。权力机构的自我扩张欲望,还有那看不见摸不着,但影响却无处不在的历史惯性,让本来应当是秩序维护者的御史台,有意无意地想恢复着自己的权力。许多御史称得上是正直无私,但他们却常常习惯性的会想用到曾经拥有的司法权,而不仅仅满足于司法监督权。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们也一样,他们会习惯性地想起“御史台狱”。于是,尽管皇帝已经极力克制,但是“诏狱”仍然时不时的会复苏。
习惯的力量不时地冲击着新的制度。御史台狱始终存在是一个证据,这次唐康、田烈武案的审理则是一个最新的证据。唐康一回京,就被关进御史台狱;皇帝想当然地让御史台、枢府、卫尉寺共同审理此案,而真正拥有司法权的大理寺、刑部、开封府,却都被遗忘了。甚至连制度的主要设计者石越,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这可以视为朝野依旧默认着御史台对官员的司法权,也可以视为御史台在不知不觉中,又收复了被剥夺的司法权中的一部分。
不过,在御史台狱中的唐康,暂时还没有闲情逸致去思考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被带进御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与周勃同样的感叹:“如今方知狱吏之贵!
他还记得他回到汴京的当天,便有两个自称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着牓文在城门口等着,二人让他验过文书,便有一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椟书,对他说:“台院奉圣旨推勘公事一项,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来照鉴。”知会完毕,二人便客客气气领着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时,天已经渐黑,二人到了门前,便招呼守门的阍吏,唐康只见二人将牓文又给阍吏看了,说了声:“我等已勾人至。”便将唐康交给阍吏离开。此时御史台的大门已然半掩,门前用栅栏拦住。唐康只得攀着栅栏翻进御史台中,这般过了两道门,有承差吏告诉他向东往台院而行。此时天已昏黑,御史台中阴沉沉的,显得格外的阴森。一路之上,四处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号苦叫之声。进了一小门楼,引人注目的便是门楼数盏灯,没有置于楣梁之间,反而置于廊间。就着昏暗的灯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经过的房间内,不是穿着紫袍,便是穿着绿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让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没有人来接引自己,便听到庭下有人唱了声诺,到了这个地步,饶是他再有傲气,也不得不连忙还礼。却是一个承行吏,这承行吏引着他盘绕曲折而行,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方到一个土库旁,止有一个小洞门,高不过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幞头,弯着腰方能进去。唐康虽心中不忿,却也只得依样进去。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还有一个狱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连在这等狭小的空间内,其一举一动,都有人寸步不离地监视着。
从此,唐康便算是在这御史台狱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彻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义,每日里,他除了能听到旁边监狱中犯官们的痛苦呻吟之声,便只能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至于他的案情,他原以为会有御史押他过堂审问,不料关进御史台狱后,竟连一个御史也没见过。凡要问案,便有一个狱卒拿着一张纸来问他,他回答之后,狱卒便记下了回去禀报。到了后来,竟是连问都没有人问起了,倒仿佛他被人遗忘了一般。只有在金兰奉旨来看他之时,他方才出过一次牢房,感觉到一丝人间的气息。然而其间两个狱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心里。
在这种完全与外界隔绝,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里只能听到痛苦哀号的地方,连唐康这种意志坚强的人,也不免会时时泛起绝望的感觉。命运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仿佛撰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几次,都不禁会想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生出这御史台?每一次,都是对于石越的信任,将唐康从崩溃的边缘给拉回来。
人长时期被关在这种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是很难还保持着清醒与理智的。许多犯事的官员,就是这样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溃的。在御史台狱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定案,哪怕是被发配到凌牙门也好!
但是,他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并无疑问,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