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因为他的进场,创下了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日成交记录,但他却也成为界身巷当日的笑柄——他最后的成交均价是六百九十贯每两!比起七百贯六百文的收市价,最后每两还少了十贯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报价相比,每两少了二百一十贯交钞!
这样拙劣的成绩,也难怪曹五郎会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只不过是试试水之深浅罢了。”曹友闻却只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拼了十几年,记不清有多少次是从惊涛骇浪中侥幸捡到一条生命,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亲自拿着弩弓和海盗周旋,有多少次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和薛奕的南海舰队捉迷藏……今天的这点点挫折,对曹友闻来说,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根本连眉头都已懒得皱一下。
“大哥别怪我啰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马相公都反对废除交钞,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长,不过大哥不可过于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这不是他反对不反对的事情,交钞随时都可能变成废纸……”曹五郎的心里,已经认定了曹友闻今日的行为是极不理智的,“若要论亲近,没有谁比唐家和石相公更亲近,可我听人说了,连唐家在京师的钱庄也受不住了,他们这几日一直通过牙人在界身巷用铜钱搭着交钞换金银换货物。这时候,大伙都是想方设法抛点交钞出去,把风险降低一些,靠大哥一个人逆势而为,大哥有再多的钱,丢进界身巷里,连声响也不一定能听到一个……”
曹友闻淡淡di望了激动的曹五郎一眼,笑道:“这个道理,今日我已经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抬眼看见曹友闻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终于吞了口口水,将一肚子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只勉强应道:“是。”他心里不敢真正责怪曹友闻,却将不满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闻身边的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头——曹友闻这次回京,带了好几个亲信的手下,这个叫“王六丈”的老头,便是曹友闻最亲信的一个,曹友闻对他非常信任,连曹家在婆罗洲的土di作坊,也全部交给他打理。曹五郎是知道王六丈的精明的,对于曹友闻好几次重要的决断,他都给出过重要的意见,但不知道为何,对曹友闻这次极不明智的行为,王六丈却一言不发,这让曹五郎非常的恼怒。
但王六丈却假装没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强抑着一肚子的不满告退之后,王六丈才叹道:“官人这回下的本钱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为我是买了一堆废纸回来么?”曹友闻笑道。
“十几万贯不是个小数目。”王六丈回道,“旁人以为海上的钱来得容易,但咱们家的生意,挣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还总有海盗抢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无归,有时还要赔偿货主损失,抚恤金也不是小数目,几万贯几万贯的打水漂是常事。况且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正因为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点本钱。”曹友闻笑道,“山长如今已贵为宰相,当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虽有子柔引荐,但若没点见面礼,所谓‘人微言轻’,说话也没份量。况且我欠着蔡大人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让我做这点小事,我怎好拒绝?”
“当年那事,那是陈先生的面子,算不到蔡京头上。”
曹友闻摇摇头,叹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一场暴风雨,我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十几艘福船,价值数十万贯的货物,还有几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时候连我这条命都几乎不保,我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过,这才侥幸保住性命。那一段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卖田卖di,惨淡维持,若非是子柔写信给蔡大人与薛侯,我哪里敢想今天?这些事契丈也是极清楚的,当年没有蔡大人给我那几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败家子。我曹友闻是有恩必报的人,当年我拿着子柔的信去见蔡大人,他没把我拒之门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随便拒绝他。何况这还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王六丈却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只怕叫张仪再生,也要无能为力。官人的大计,依劣丈看,只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为。”曹友闻淡然道,“能不能成功,总要先试试。”
“也罢,总要先试试。南海就这么大一di方,虽说国家林立,但有时所谓一国,尚比不上大宋朝一乡一里,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紧,这也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仅以陶瓷来说,熙宁八年的时候,利润是今日的三倍。且凌牙门的胡商也好,广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这边的,这几年过来的也越来越少,这其中原由,虽然也有人说是大食国打仗了不安定,但只怕主要还是注辇国在中间抢钱。凌牙门的胡商都是一个口径,道注辇国管得越来越严,他们多数船只只能在注辇国卸货,大宋过去的船只也一样,以前还有些船能去大食,现在到了注辇国就只好打道回府。哎!”王六丈说的事情,其实曹友闻也知道,但这时说来,还是忍不住嗟叹。
“大宋的货物,大食那边都是供不应求。所以我们的海船到了注辇国,便被他们压价和买,他们再转手高价卖给大食的海商。这是无本生意,一本万利。大食过来的货物也一样,好的他们也博买了,再高价卖给我们,只有差货才令他们自卖。不但如此,这些年我们好多武装商船在注辇国海域失踪,谣传是注辇国水军还扮成海盗,在海上公然抢掠。这原都是杀鸡取卵的勾当,但人之贪欲无穷,真是利令自昏。本来他注辇国港口无人问津,也是咎由自取,不关我们甚事,但他们这么着阻塞商路,这两年的生意不好做,总得计上注辇国一份功劳。”
曹友闻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说过。子柔和契丈也是一个意思,这个时节,朝廷不可能再兴什么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对注辇国开战的,这次回了一次京,据说明里已是不再说这些话了……”
“尽人事罢,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试。”王六丈的心里,其实也没什么信心。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总是要试试的。曹家和高丽国的走私贸易,本来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曹家自从逐渐南迁广州后,其实已经将家族生意的重点转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辇开战,以曹家的生意范围,一定是其中获利最大的之一。不仅如此,他们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几十个大海商私下里达成协议,若曹友闻的游说能有进展,所有贿赂需要的钱物,全部公摊——对于南海的许多海商来说,不管他们多么有钱,汴京都是他们遥不可及的di方,在很多人的眼里,蔡确便已经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员了,贸易的萎缩、人力资源的贫乏,让他们许多人都想对注辇国开战,但是他们却连贿赂都找不到门路,更不敢去想影响朝廷的决策,所以对于曹友闻的提议,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们公摊的那点钱,而是觉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曹友闻能够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们信服的进展,不管最后能否成功,通过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di位,让曹家成为南海海商中的一个首领——这中间的利益,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丢在界身巷的十五万贯铜钱,也不过是一张送进石府的门帖而已。
第三卷 《燕云》 第十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一之下)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08…12…21 17:00:27 本章字数:2845
“元长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钞?”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觉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含义——那是一种不理解,对他的愚蠢想法的不理解。蔡京的脸不觉微微红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他失于考虑之处,他原想曹友闻以十几万贯蛮干,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万贯交钞。倘若以千万贯铜钱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钞,从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将交钞价格抬拉起来,并且恢复人们对交钞的信心。
但石越的提问却突然间点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张胆di进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这只会激怒那些主张废除交钞的官员,并且树立更多的敌人,让朝中局势复杂化。
若是暗中寻找牙人代理,在界身巷里,却到处都是赌徒。在那里,有人会跟着他赌朝廷有能力恢复交钞信用,但同样也会有人赌交钞被废来牟取暴利。手法足够巧妙的话,和朝廷里应外合,也许能够在短时间改变交钞的颓势,甚至造成一种交钞将稳步恢复信用的气势……
但他却立功心切,忘记了一些关键的事情。
界身巷深不可测,这远远不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而纵然他们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赢这场战争,胜利也未必能持续多久,一旦后继乏力,很快会被人反扑——界身巷里赌交钞被废的人真正被卷入这场战争后,他们要么富可敌国,要么倾家荡产,这些人没有了退路,所以绝不可能甘心认输,所以,朝廷也同样可能在界身巷输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只想到石越可能会接受这个“妙策”,却忘记了这种事在司马光眼中,势必是比均输法更恶劣的行为。这种事情既使能够确何成功,尚且逃不脱“与民争利”的罪名,要说服司马光只怕也会非常艰难,更何况它远远不能确保成功,他拿什么去说服司马光同意?
再聪明的人,若对某些事情过于热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双眼,把事情想得简单、轻易。
蔡京从来不是一个很沉稳持重的人,他想不到这些事情,绝非是他智不及此,实是他太想博到这个头彩了。
解决汴京的交钞危机意味着什么,蔡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马光最大的不同,并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样的问题,石越与司马光一定会深思熟虑,去考虑整个大局和长远的利弊,但蔡京却绝不会在乎那些,他只要解决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于其余会有什么问题,那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反正一码的功劳已经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归罪于他,反而只会因为他的成功,对他更加依赖。
这样的心态实是深入他的骨髓当中。
但蔡京也是擅会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很会顺着上司的心意去思考,总能够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当他一个人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能筹到一千万贯,通过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脚;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只要稍一点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完全不用石越多说。
这次,蔡京对于自己的失算,的确感到脸红、羞愧。不过,他的脸红、他的羞愧,却是因为自己竟然忘记了好好分析司马光的心思——这在蔡京看来,的确是一个低级失误,一个绝不容许再犯的低级错误。
石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从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但陈良却没注意到这些,很不客气的说道:“绝对不行,在界身巷即使侥幸成功,亦不足为万世法。倘若要通过这种手腕,相公还不如废除交钞,朝廷只要厉行节约,用不了三五年,一样能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