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心的空阔处,一座白色的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洁白的塔身方圆几百丈,高耸几十丈,在最顶端收束成圆锥形的尖顶,支入了云幕中。不时有冲天的火光自高塔中冒出,化成浓重的黑云,结在高塔最顶端。
这座白玉高塔,就宛如连接魔天与凡境的通道,于沉沉漆黑之中,散发着秘魔般的妖异光芒。
遍城眼眸,宛如在此一刻醒来,冷冷凝视着相思。
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胭脂低低啸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连它这等神物,似是也不敢靠近这座非天魔都。
城门缓缓打开。
一骑白马出现,上面坐着个苍白的人影。白色的斗篷垂下来,将人与马全都罩住,呈现出死寂的颜色。
他向着相思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是恶魔的邀约。
相思默默无言,催促胭脂向前,在他带领下进入城中。
入了城,这座城的宽广、宏伟,才真正地烙进她的内心。站在城门口,她甚至无法望到另一边的城墙。这座城的巨大,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骑在马上,站在这里,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
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在城中,那是建造声、锻铸声、练兵声、呵斥声。这座城池已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正在以惊人的高速运转着。一件件精良的铠甲,一柄柄锐利的武器,一个个娴熟的士兵,被迅速地制造出来,运往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座城也在完善着,构筑起一道道严密的防御攻势。
它正在缓慢地变成一位披坚执锐的巨人,一位专为战争而生的巨人。
◎第十七章扫净烟尘归铁马(2)
二十万名奴隶,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着,将他们的生命浇注在这座城上面。凶残的监工挥舞着铁鞭,催促着他们。不时有人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他们是蒙古铁骑自征服之处掳掠来的俘虏,他们的一生,都将在这座城中短暂地度过。
他们的苦难,铸就了这座城的辉煌。
相思默默地前行着,她的心揪得很紧。两人打马,慢慢地循着中央高塔的石阶而上。这座城渐渐化成一个剪影,深深烙在两人眼睛里。
白袍深处,是重劫闪耀的目光。他弥足骄傲,因为,他最终实现了非天之族的愿望,让三连城重现于大地。
非天之族,将再不必忍受地底的黑暗,与北塞的苦寒,他们将乘着骏马,在神明与三连城的指引下,横扫整个大地,取回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而相思就是第一个见证者。
亦是第一颗被征服的心。
他伸出手,仿佛要拥抱眼前的辉煌。苍凉而恢弘的白色包围着他,他就像是一位骄傲的国王,他扬起了双手:“你看到了什么?”
相思默默不语。
重劫琉璃般通透的双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功勋、荣耀,城池、土地,丝缎、粮米,富足、自由……我能看到它们,当非天之铁骑踏过大地的时候,这一切,都将属于我的族人!”
他骤然低头,盯住相思:“看到了么?这就是我族代代苦行乞求的、梵天的祝福!”
战争,是祝福么?
功勋、荣耀。
城池、土地。
丝缎、粮米。
富足、自由。
都将会由战争取得么?
为什么她看到的却是苦难?
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宏伟的城门打开,暴虐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出,像是一道黑色的血流,流过整个大地。烽火、杀戮将染满整个铠甲,所到之处,掳掠烧杀,千里赤地。餍足的士兵拖着疲乏的身体归来,满载战利品。庆功会上,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按照功劳的大小,每个人都封赏牛马、珠宝、官爵、妇女。
但他们的功勋何来?那烽烟燃烧的地方,会富足么?自由么?
丝缎,粮米。城池,土地。功勋,荣耀。
多么恢弘。
但那被掠夺的、厮杀的、分离的、凌辱的,会富足么?自由么?
不。不是这样。
相思抬头,毫无畏惧地望着重劫那残忍而愉悦的眸子,轻声道:“那么,国师愿意移驾,去荒城看看么?”
重劫微微呆了呆,似乎没有料想到,相思会做这样的回答。
她不是应该恐惧,应该战栗,应该会跪下来为荒城百姓哀求么?有什么样的城,能够抵挡住这座三连城?
这个赌约已经有了结果,荒城无论成为怎样,都将不再有意义。
这座城池,将摧毁一切。
重劫眼中的那一丝惊讶,渐渐蜕变成揶揄。
他躬身一礼:“如你所愿。”
两人信马由缰,从白银城往荒城行去。重劫骤然勒住马缰。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那连绵粼粼的青色瓦房,是什么?那已长到一尺多高、整齐的禾苗,是什么?那遍地成群的枣红色马群,是什么?
一个月来,他为了白银连城的修建费尽了心血,甚至连去地心之城跪拜神明的次数也减到了最少,更不用说来荒城看一看了。在他眼中,荒城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能做到什么地步?
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就算房屋再多,禾苗、马群再足,也不过是注定的战利品而已。让他震惊的,是行走在这一切中的,那一个个人,以及他们脸上的笑容。
那是多么满足、欢喜的笑容啊,他们在青色的板升旁劳作着,在稻田中、畦头上耕种着,在马群中、牛圈里经营着,不吝惜每一分力气,他们面容上写满了疲倦,汗水不住从脸上落下来浸湿了衣衫,但他们的面容却无比安宁,他们劳作着,只因为他们欢喜。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人群,重劫并不陌生。他叫他们“贱民”。他们天生就是该劳作的,但只有鞭子,才能催促他们用尽力气。只要稍不注意,他们就会偷懒。他们习于疲倦,只懂得辱骂,肮脏、低俗,是财富的最廉价的象征。
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幸福地劳作着呢?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重劫从未见到过的。那表情灼进他的眼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刺痛。
因为,那表情是如此熟悉。
仿佛,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在经历苦行后,获得祝福时的微笑。
仿佛,那执掌一切命运的梵天,在降临时的寂静面容。
◎第十七章扫净烟尘归铁马(3)
仿佛,当宇宙崩坏时,跳着坦达罗舞的湿婆天眼中的那抹光辉。
那是该写成传说、刻成壁画、流传成史诗的光荣;那是将会诞育万物的莲花的浮晕;那是一切心灵最后的归宿。
那是如此庄严宁静的象征,怎么会出现在这些贱民脸上?
那是对神的僭越!
重劫紧紧咬住嘴唇,齿间溅开一缕腥咸。
相思望着荒城的百姓,脸上满是幸福:“难道他们不够富足、自由么?我们何必需要战争?”
“住口!”重劫骤然出手,一鞭重重抽在两人间的虚空中。破碎的声响贯空而下,胭脂竟不能避开,被一鞭抽中,仰天发出一声悲嘶。相思惊惶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将它控住,就见重劫通透的眼眸宛如蛇一般狠狠盯住她。
“谁允许你给他们这些?”
“谁,允许的?”
他狂乱地挥舞着马鞭,将眼前的空气抽成无数碎片。
他肆意发泄着,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蓦然,他的动作顿住,呼吸慢慢平复。所有的暴躁凝固在他脸上,化成一丝残忍的冷笑:“将这一切,全都抹去,如何?”
他优雅地向相思鞠了一躬,淡灰色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她,看尽她的惊恐。
他知道,方才白银城一行,她已经见识到了足够的恐惧,若是这些恐惧全都对着荒城打开,没有一兵一卒的荒城,是无法抵挡的。
而他,即将开启这一切。
他缓缓伸手,苍白的两指间夹着一张唐卡。
“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曾经玩过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我忍不住想学习一下。”
轻轻一抖,唐卡落在相思面前。
马。
两寸多长的唐卡上用银线绣着一匹马。绣工不算精细,寥寥几笔,勾勒出奔马那矫健的身姿。
相思的秀眉微微蹙起,这意味着什么?
重劫面容恢复了平静,向相思挥手致意,驱马离开。
苍白的身影消失在城外,相思执着那张唐卡,迟迟无法领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将唐卡拿给赵全等人看,他们也都是大惑不解。赵全生恐重劫要对付野马群,不敢再放牧,将马群圈在城内,割了些干草喂养。
接下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越是平静,相思就越是担心。因为,重劫绝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他说过要对荒城出手,就一定会出手。而且不达目标,就绝不会罢休!
一日正午,相思正同百姓们一起劳作,突然听得城北一片喧哗,有人大叫道:“铁骑兵!铁骑兵!”
她心中一阵慌乱,急忙向城外奔去。远远地,就见赵全面容凝重,双目死死盯着远方。
正午的阳光灿烂至极,照着那青青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一杆旌旗。
国师重劫,亲手执着那杆旌旗,肃然不语,慢慢走过草原。他一直走到相思面前,无比敬畏地将旌旗插在草原大地上。
白色的旌旗,在风中微微飘扬,一枚巨大的眼眸在空中睁开。这只眼眸,不像相思以前看到的那样空洞无物。它有着完整的瞳孔,以苍凉的目光,凝视着世间一切。
是否因为三连城已建立,所以非天之眼眸便不再残缺?
战鼓声响起。
众人只觉整座城都仿佛被振动了一般,仿佛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慢慢地,一抹银色出现在众人面前。
银光才一出现,就与火烈的日光连绵成一片,耀得人眼都睁不开。那震地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
那是一队骑兵,却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骑兵。
纯白色的银铠覆在他们身上,那银铠厚重,宽大,密不透风,从头到脚,连整匹马都护住了,不留出一丝缝隙。就连眼睛也被透明的水晶块挡住。银铠在双掌处结成细链钩织的护手,一柄巨大而沉重的狼牙棒执在每位骑兵的手中。
马缓慢地前行着,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一座行走的山。荒城的百姓忍不住躁动起来。他们从未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骑兵,不由得一阵窒息。
重劫面容隐在白色风雾之后,玩赏着他们的惊惧。
他知道,这惊惧,至少有七成是由他带给他们的。他,作为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早就成为神一般的存在。当他率领着铁骑兵出现在荒城,预示着一件事。
国师将与他们为敌。
习于跪拜的百姓们,将会无比恐惧。
他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也很享受这一点。
他更知道,这队铁骑兵的战力有多么强大。纵然是明朝最精锐的部队,在他们面前也不堪一击,何况荒城的乌合之众。
◎第十七章扫净烟尘归铁马(4)
他要她恐惧,要她跪拜在他面前,哀声恳求。
他握住旌旗,缓缓挥动。
一阵闷哑的声音闪过,铁骑兵催动跨下的马匹,向荒城冲了过来。
沉重的铁甲让马匹无法迅速跑动,但当它们一旦跑起来,就绝无人能够挡住。一队跑动起来的铁骑兵,甚至连武器都不用,就足以将挡路的一切撞碎!
如何抵挡?
相思心中一片紊乱,手握着那张唐卡,她已明白唐卡上的马代表着什么含义。但她却想不出办法来对付这些铁骑兵。
恍惚之间,宛如日光下卷起一片雪暴,铁骑兵奔势越来越快,厉烈的杀戮之风刮起,浸满整座荒城!
赵全跟李自馨使了个眼色,两人大喝一声,双双跃起,向铁骑兵扑去。两人对自己的武功都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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