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轻轻转开脸,让她的手落空:“不……”
一点猩红的汁液倾出,洒在相思的手上,她痛惜地将玉瓶扶起,秀眉紧紧蹙起:“来不及了……求求你,喝下去。”
杨逸之轻轻摇头:“这是给你的……”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让那清明如月的微笑再度绽放,轻声安慰着她:“我必须留在这里,替他指出这座城池的枢纽所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相思咬了咬嘴唇:“不,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固执地将玉瓶再度举起,却又被他避开。
两人就这样,一次次僵持着,血滴宛如更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忘情之蛇的毒性在两人体内肆虐开,带来刻骨的痛楚。
相思含泪看着他,突然仰头,将玉瓶中的汁液倒入口中。
杨逸之温柔地一笑,眸子中透出无尽的欣慰。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毁灭,而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青苍的曙光静静投照下来,将两人的衣衫染透。
她看着他,一抹淡淡的嫣红浮起在苍白的笑靥上,一如神佛座前的莲花,带着漫天绮丽的云霞,带着灼伤灵魂的忧伤,带着洞穿轮回的刺痛。
◎第三十章酒痕空伴素衣尘(6)
一如初见。
她轻轻合上了双眸。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像是期盼了千年的救赎,在这一刻降临。
刹那间,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像个孩子一样,忽然羞涩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庭院中的一缕阳光,他手持书卷,静静走过。
樱桃初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他的心,在这一吻中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泪。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
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劫坏,他也再无遗憾。他的心将沦入永劫,却自然有一瓣莲开。
一脉清凉自樱唇中透出,向他唇中沁来。他正忘情地感受着她唇齿的微凉,忽然,心猛然一悸。
他张开眼睛,她哀婉的笑容无限凄伤。就仿佛要最后看他一眼,记住那曾为她守护千年的容颜。
杨逸之的心骤然冰冷。
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温暖的躯体,相思却用力抱住了他。
一蕊丁香固执地探索着,启开他的唇齿。
他重伤的身体已无法抗衡,只能任由那脉冰冷缓缓流入自己的咽喉,直至重新温暖。
相思的唇骤然苍白,如一瓣落莲,巍然坠曳。
只有一句宛如梦呓的话,留在他耳边。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决绝,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仿佛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世界的崩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的身体偎依在他身前,微微颤抖。蛇之涅槃,已深入了她的骨髓,侵吞着她的生机。而他却无能为力。
她的嘴角,却浮动着一丝笑意。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是的,前生后世,千万岁月,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
将这一吻回报给他。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感念,她的愧疚。
忘情之毒如灵蛇翻腾,一点点侵吞着她的记忆。
她想起了生平的种种。她已没有遗憾,她爱着的一切,爱着她的一切,都有着他们的归宿,不因她的归去而寂寞。
唯对他,却亏欠了那么多、那么多。
让她一想起,心就会痛。
她本不敢多想,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即将死去。
她坚信,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摇。在最后一刻,仍然深爱着那青色的影子,爱到只能仰望,爱到不敢亲近,爱到之死靡它。
但,她必须回报那抹明月的光辉。
用她的血,她的命,她的记忆。
如此,了断因缘。
天下再无解药的剧毒化为利刃,缓缓凌迟着她的躯体。
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爱着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
她凄然微笑,这一刻,仿佛是迟来的解脱,她心中忽然充满了那淡淡的青色。
以及一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朝阳,如期升起,带着扫尽一切黑暗的力量,将辉煌的光芒投照在血色斑驳的巨柱上。
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
诸天寂静,万籁无言。
唯有他手中的湿婆之弓,发出一声锵然龙吟,绽放出洞穿浮世的熠熠光芒。
◎第三十一章一尊相属永无期(1)
一缕清凉在杨逸之体内缓缓运行,点滴汇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
杨逸之紧咬牙关,每聚起一丝力量,便将双手从银钉上抽离一寸。秘银长钉摩擦着破碎的骨肉,发出狰狞的脆响,但他却全然不顾。
砰的一声轻响,他宛如一只脱茧而出的巨蝶,终于挣脱了银钉的束缚,紧紧拥抱着她。
杨逸之跪倒在狰狞的蛇口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绝不会。”
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满是鲜血,宛如溅落了一地残梅。由于失血过多,他手腕上的创口已开始萎缩,只有淡淡的血迹流出。
他低下头,用力咬开创口,让更多鲜血涌出,滴入她口中。
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药,也许能遏制蛇之涅槃之毒,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获生机,他便在所不惜。
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边,任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
曙色垂照在他脸上,这一刻,他所有的温文,从容,风仪都灰飞烟灭,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颜,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纳入自己的血肉,他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静静沉睡,再也不能回答。
他注视着她,全身轻轻抽搐,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尽折磨,以为能保护她平安离开,她却又回到了恶魔的宫殿,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和自己同赴黄泉,她却又救了他,温柔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然后,她沦入沉睡,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着她永不会醒来的躯体,心如刀绞。
这是多么残忍的拯救。
他埋下头,任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宁愿忘记一切的人是我。”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盖着憔悴的容颜,却依旧无语。
杨逸之霍然抬起头,绯红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如果注定失去,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伤口。
鲜血,一次次凝结,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在阻挡着他挥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开血脉,任由鲜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满鲜血。
他面色苍白,再也不能支撑,便倚着巨齿缓缓坐倒,凝视着这个水红的身影,眼中尽是哀求。
这一刻,他宁愿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这一刻,他亦宁愿跪拜在所有恶魔脚下,奉出自己的灵魂。
只求她能醒来。
黎明的光芒在他与她的身上游移着,悄无声息,却是那么冷。
没有半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的身体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苍白的唇间终于点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红。
因为他的血。
杨逸之怔怔凝视着她,脸上尽是欢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满是血泪的脸上绽放,诸天救赎,就在这一刻来临。
他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等着她。
相思静静地坐起。
她看着他,却是那么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
杨逸之的笑容,骤然凝结。
相思站了起来。她的容颜笼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么婉柔,宛如一抹同样荡漾着的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目光掠过他,却没有丝毫波动:“我该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
她轻轻皱起眉头:“不知道重劫会怎样折磨他们……”她喃喃说着,踉跄地攀下了腾蛇巨柱。
他的血还染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轻轻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去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杨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来。
她还记得荒城,还记得重劫,却忘了他!
忘情之毒,蚀骨销魂。中毒者将从最不愿忘记的人开始,一件件忘却,直到成为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药,解开了她体内的剧毒,却已经太晚,来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记忆。
——她已经忘掉了这些日子来,她最感念的人。
那便是他啊!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爱他。但她最早忘记的,却是他。
忘记了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
忘记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
忘记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抬头,吻上他的双唇。
◎第三十一章一尊相属永无期(2)
忘记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所有。
天长地久,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痛苦,孤独一个人。
他却无法忘记她,忘记这朵水红的莲。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是怎样的痛苦?
又是怎样的惩罚?
他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的痕迹,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但,又如何向轮回问讯、何者才是注定?
他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血泪迸落。破碎的双拳一次次捶打着地面,直到溅出最后的血迹。
那一刻,他忘记了温文如玉的君子之行,忘记了白衣不染的谦谦风仪,忘记了他灵魂中所有的光芒。他疯狂捶打着大地,似乎要洞穿这冰冷的世界。
他要斩破这夺目的阳光,他要击碎这命运的戏弄,他要撕开这神明的伪善,叩问这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
他忽然抬头,看到了卓王孙。
隔着百丈的距离,洁白的祭台上,卓王孙飘然而立,青色的衣衫划过皎洁的玉石,粲然生辉。
他像是已在这里站立了千年,身上的衣衫已被晨雾打湿。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
仿佛毁灭之神,与创始之神,隔着他们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视。
那么冷,那么肃杀。
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一丝锋芒。
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他的胸腔。
湿婆之弓,在卓王孙的指间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柄依照大神湿婆手中的兵刃打造的神器,有着世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大威能,顷刻之间,就能令三连城毁灭。
杨逸之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站直了身体,站在腾蛇之柱的枢纽前。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
他选择了毁灭,亲自攀上这黄金之城,为他指出蛇柱的枢纽所在。
他轻轻展开白衣,迎接着这迟来的毁灭。
忽然,他的心悸了起来。
他猛然想起,相思正在黑铁连城中解救荒城百姓,如果卓王孙射出这一箭,那么,两万百姓连同她,都将与这座城一齐灰飞烟灭。
那是他绝不能、绝不能容许发生的事。
而在此时,卓王孙冷冷地,一字一字道:“让开。”
铮然声响,湿婆之弓跳跃入掌。三枚湿婆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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