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乱地将打翻的盘子重新摆开,在绣褥上摸索着,将那些散落的水果一颗颗拾起。口中却不断喃喃念着:“对不起……”
她的眼神惊慌而空洞,仿佛她生命的意义就在弥补自己的过失。
没有尊严,没有痛苦,没有意志。
只是主人的傀儡,主人快乐她就惊喜,主人难过她就痛苦。
是他的傀儡
杨逸之看着她,感到轻轻的抽搐从心底传来。
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将团扇、水果、酒器一一摆好后,又将那尊打翻的博山香炉扶了起来,炉中的沉香已经灭了,她慌乱地拿出火石,想要重新点燃。
炉中的未燃尽的沉香映入杨逸之的眼帘。
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合欢香。
这不是一种迷香,不会迷惑人的意志,只是引诱本已存在的情感,让它燃烧得更加炙热。它的价格可与黄金等值,却在宫廷中十分常见,通常被用于帝王临幸宠妃。
她绝不知道这种香料的用途,这一定是黄衣使者搞的鬼。
方才,自己心中的一点涟漪,竟是因为这个么?
怒意,从杨逸之心底升腾而起,他一把将香炉夺过:“住手。”
相思惊慌中放手,香炉倾倒,燃过的沉香屑四散,沾染上杨逸之的白衣。他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湿,瞬间湮开一团灰色的污渍。
相思惊愕地看着他,似乎一时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惶恐地跪在杨逸之面前,不断跪拜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收拾好的……”一面慌乱地撕下自己的裙裾,用力擦拭着杨逸之衣衫上的污渍。
杨逸之想要推开她,却一时心乱如麻,是怒,是恼,是悲,是喜?再也无法理清。
她跪伏在他身前,水红的裙裾撕开,露出修长的双腿,她却恍然不觉,只凌乱地擦拭着他衣衫上的污痕。
杨逸之不忍再看,闭上了双眼,轻轻道:“出去。”
相思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声音有些颤抖:“公子,您说什么?”
杨逸之眉头紧皱,略微提高了声音:“出去!”
她怔了怔,停止了擦拭,泪水在她空洞的眸子中凝结,缓缓坠落,她跪着向后退了几步,艰难地站起身。
杨逸之狠下心不去看她,直到帐中的声音渐渐安静。他长长一声叹息,颓然坐倒在凌乱的绣塌上,久久不语。
刚才那一幕,竟比一场大战还要令他身心疲惫。他宁愿面对的是手持龙泉太阿的绝顶高手,也不愿是她惶恐的目光。
如何才能救她?
一声沉闷的雷声划破帐中的宁静。
杨逸之霍然惊觉,帐外正是大雨倾盆。
——相思呢?她衣衫单薄,意志不清,能去哪里?
杨逸之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了出去。
他掀开帐帘,立刻看到了她。
她跪倒在门口的泥泞中。雨水从天幕中倾泻而下,将她单薄的衣衫完全湿透。她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前,在冰冷的雨水中轻轻颤栗着。一滴滴水珠滑过她消瘦的下颚,坠入微微敞开的衣领。
杨逸之的心一阵刺痛。他缓缓跪了下来,扶住她:“对不起。”
相思抬起头,惊喜从她眸子深处一闪而过,瞬息却又被惶恐充满:“不,是我的错……惹您生气。”
杨逸之抬起衣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水迹,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
他生过她的气么?
哪怕是她忘记了和自己共渡的岁月,哪怕是她选择了陪伴在那一抹青色身边,他也从未生过她的气。
如今,他只想让她快乐,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否记得自己。
甚至,无论她爱的是谁。
相思偷偷抬起眸子,揣测他的神色,怯生生地道:“如果以后我做错了事,就请您责罚我,但千万不要赶我走,好么?”
杨逸之无言。
不赶走她,不让她离开自己么?
他的笑容有一些苦涩。多少次,他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如所有情怀初动的少女一样,娇嗔地看着他,逼他许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他又是多么想做出这个承诺,形于梦寐,辗转反侧。
竟在此刻实现。
只是,他的心中没有喜悦,而只有深深的悲凉。因他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那邪恶剑法的作弄罢了。当傀儡剑法解除的时候,她会再度忘记这一切。就像两年前那场忘情一样,不留丝毫痕迹。
而后天涯海角,他和她相遇,她只会淡淡地称他“杨盟主”,只会陪伴在那袭青衣身边,只会问一句:“我却不明白你的心意。”
短短一语,每个字却都似镂刻在他心底,带来刻骨的痛。
命运为何偏偏要一次次,将尚未愈合的伤痕剥开,露出血肉淋漓的创口?
他苦笑,轻轻拥她入怀。
那一刻,她的身体被雨水浸透,冷得宛如一块冰。他轻轻抚着她散乱的发,用身体为她遮蔽风雨。她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温暖,渐渐止住了战栗。
那一刻,她柔顺得宛如一只布娃娃。
四周暴雨如注,海风呜咽,沉闷的雷声从远方隐隐传来。
当杨逸之抬起头时,他的眼神清明如月,已不再有丝毫的渣滓:
“我一定会救你。”
天色破晓。
杨逸之将相思抱回营帐,轻轻放在绣塌上。他的动作极轻,没有惊醒她的沉睡。风雨敲打着营帐,仿佛一声声无尽的更漏。
杨逸之默默看着相思。她濡湿的长发海藻般在绣塌上散开,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甜美的笑意。他轻轻叹息,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被角。
而后,转身离开。
他走出营帐的一刹那,黄衣使者打着伞,出现在帐门外。
杨逸之没有看他。
黄衣使者拍着他的肩。这个人有点自来熟,尤其是对于杨逸之,好像从来没有将他当成过外人:“你不喜欢她?”
杨逸之不答。
黄衣使者一脸暧昧的笑意,还要说什么。突然,杨逸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面前,一字字道:“若你再敢这样对她……”
黄衣使者看着他,目光中并没有恐惧,反而有些欣赏。似乎看到杨逸之这样的谦谦君子发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杨逸之因用力而苍白的指节上:“驸马爷,息怒,息怒,我是来找你商议剿灭倭寇大计的……”
倭寇两个字,让杨逸之的怒意渐渐冷静下来。是的,他还不能将这个人怎样。这个人来历非凡,若伤了他,朝廷必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的父亲还在军中。更何况,剿灭倭寇的辎重、炮船都归他调遣,若没有他的协助,很难擒住倭寇首领,替相思解开傀儡剑气。
杨逸之默然片刻,一把将他推开。
黄衣使者踉跄了几步,才站住身形,但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又堆满了那令人烦乱的笑容:
“您真的不喜欢么?灯下看美人,那是何等惬意……驸马爷,我想公主并不会介意你先纳一房小妾的。”
杨逸之脸色骤转红,然后苍白。他的手用力握紧,一道光芒在他掌心闪现。
寒意,迅速从他指间蔓延。
还不等这寒意及身,黄衣使者已大步向后退去,一面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既然驸马爷不喜欢这种口味,那咱们就换一种好了。”
杨逸之脸色却更加阴沉,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怒意。
黄衣使者却神色一肃,向杨逸之摆手道:“驸马爷,别忘了今日日落之时,暮雪岛。”他也不待杨逸之回答,匆匆转身去了。
杨逸之眉头紧皱,看着他的背影。
他忽然有一丝疑惑——他竟然有点怕这个黄衣使者。
或许,他害怕的,并不是任何人,而仅仅是自己的心。
第十六章旧声偏爱郁伦袍
沉闷的号角声撕破了海风的沉寂,也惊醒了在营帐外和衣而卧的杨逸之。
一位武林豪客禀道:“皇使已带着神鳌舰队出发了,请盟主率领我们前往接应。”
几场大胜仗打下来之后,杨逸之率领的这支义军声威大振。皇上正式下旨,宣布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任命,镇海城也赶忙将兵权交了出来。各地的兵勇聚集了过来,也有二万多人。杨逸之不善处理军务,这些人就由杨继盛跟黄衣使者统帅。而那二千多武林豪客不怎么服二人的领导,仍旧由杨逸之率领。
杨逸之勉强振了振精神,在夕阳的照耀下,感觉体内的生机正在渐渐复苏。他简单问了几句,就率领着众人出发了。
黄衣使者的安排极为谨密,早就准备好了船只,并且派熟悉的水手掌舵,载着杨逸之等人径直向倭寇潜伏之地行去。
连番大捷,抓了不少倭寇余孽,严刑拷打之下,问出了不少倭寇藏身之地。这一次,他们前往剿灭的,便是倭寇最大的藏身地,飞云城。
飞云城在暮雪岛上。这是一座极大的岛,岛周围三里之内,全都是狼牙一样的礁石。当夕阳西下时,大海潮起,潮水冲击着这些礁石,翻卷成无数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层层暮雪一样,所以叫做暮雪岛。
当地的渔民,也叫它暮血岛。因为夕阳如血,照在这些潮水上,就像是鲜血一般。
似乎注定了,这座岛必将为鲜血染红。
这无尽的礁石为暮雪岛提供了最好的保护,大型的船只不可能靠近,就算是小型的船只,若没有向导指引,也会被海底的暗礁触没。而熟知这座海岛周围地形的老渔民,不是加入了倭寇,就是被倭寇杀害了。
倭寇几乎认为这座岛已固若金汤,不可能被攻破。
但可惜的,这几次大捷的俘虏中,恰恰有几人就通晓暮雪岛的地理。黄衣使者问出此事之后,与杨继盛商议,立即决定兵发暮雪岛,免得倭寇狗急跳墙,暗杀了这些俘虏。
冲天的号角声像是层层暗潮,在海面上震响。
千帆竞发,云集暮雪岛周围。
杨逸之赶到之时,大战已一触即发。
所有士兵全都披甲执戈,发出一声激越的战嚎,应和着连天号角,在海波上久久回荡。夕阳如血,海天苍茫,淡淡的血腥之气在空气中沉浮,只让人热血沸腾……
他们最前面,是一抹金黄色影子。
那是一袭黄金甲。
甲分战盔、战甲、战裙、战靴四部分。战盔是用黄金打造成的一只精致的凤凰,凤头高挑,衔着一只灵芝,压在额头,凤尾盘旋在脑后,刚好将长发压住。一枚黄金雕成的面具扣在凤头之下,遮住了将领的容颜。
战甲亦是由黄金打造,上面书满了太乙神名。赤红的朱砂镂刻在金黄的甲上,就像已饱饮敌人的热血。双肩之上,各凸起着一条金龙,盘旋飞舞。战裙战靴,都是用最昂贵的犀牛皮制就,黄金只是装饰。
金甲将领站在万人之前,长及两尺的秀发,飞舞在一片金黄之间。她手中执着的,是一柄巨大的旌旗,金色的旗面上,赫然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海风将旌旗烈烈扬起,战鼓之声沉闷地压着涛声,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怒吼。
那抹裹在金甲里的纤细的影子,却是那么熟悉。
杨逸之全身剧震。
黄衣使者回过头来,对着杨逸之微笑,似乎在说,这样的一幕,你喜欢吗?
杨逸之无言。这身黄金甲再熟悉不过,赫然正是相思在蒙古时所穿的甲胄!那本是公主的战甲,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前尘往事,都在心头涌现,让他禁不住颤抖!
他纵身上前,抓住黄衣使者:“你怎么会有这件衣服?”
黄衣使者细长的眸盯着他,微笑道:“你喜欢吗?”
杨逸之无法回答。
这件甲胄,是他不能磨灭的记忆。荒凉的城池,苍白的神只。飞舞的桃花,还有唇齿之间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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