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丸悄悄伸出手,勾了勾虬髯客的衣袖。
“大人……我,我已经用过旗子了。”
虬髯客脸色立即惨变。兰丸畏缩地躲避着他眼中的怒火,分辨道:“我……我只是想替你打一场胜仗……”
虬髯客目眦欲裂。他恨不得抓过这个废物,一把将他撕成粉碎。
兰丸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礁石的边缘:“他们,他们有妖法,怪不得我……”
虬髯客深深吸了口气。
他爆发出一阵豪笑:“真的是天亡我么?竟令我倚重如此弄臣!”
兰丸脆弱的自尊受了伤,叫了起来:“你当年不也被他们打败过么!”
虬髯客冷凛凛的目光扫了过来,令兰丸不由得一窒。虬髯客随即抬起头,目注杨逸之:“传闻盟主风月之剑天下无双,就连华音阁主也未必能挡得住。我今日修习大风云掌,自谓颇有所成,就请盟主为我试掌如何?”
说着,他袍袖猛然鼓了起来。海风凌厉,陡然将他双袖涨大。茫茫紫气中,虬髯客倏然一声大喝,身子冲天而起!
掌风龙卷般从他袖中猛然鼓了下来,海面像是被炮弹击中了一般,巨浪逆卷,直拍四丈余高!虬髯客双掌鼓动,真气催动连天巨浪,向大明战舰猛然砸下!
大明官兵大吃一惊,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高到了如此境界,竟隐然已与天地合,居然能驱动海涛之力!
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虬髯客如海神一般猛扑而下,带起丈余高的巨浪,拍在舰队之上!
他的身形,已隐没在风涛之中,就连杨逸之那样的修为,竟无法锁定他的所在。杨逸之脸色一沉,将相思护在身后。
只要他在,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半分。
山海动摇,水如龙吟。
巨大的海啸渐渐渐止息。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这一击,竟令紧逼的大明舰队,齐齐后退了整整三丈!所有士兵看着虬髯客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惧,竟无人再敢靠前。
他仿佛,又恢复了那个执虎符而号令天下的王者,无人敢逆视。
兰丸几乎忍不住要鼓起掌来。
紫影闪动,虬髯客依旧淡淡站在礁石上,却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概。
他的掌中,瑟缩着一个人。
黄衣使者。
虬髯客方才一掌,不但击退了大明舰队,而且成功避开了杨逸之,将黄衣使者擒到手中。
——莫非他早就看出,黄衣使者才是大明军真正的指挥?
他轻轻抖袖,黄衣使者落在地上。
虬髯客微笑:“公主。”
杨逸之骇然变色。这位黄衣使者,竟然是大明的公主?
这怎么可能?
黄衣使者抬头,他的脸色蜡黄,目光远远望着他,却突然露出了一丝调皮之色。
那一刻,杨逸之猛然醒悟,这位“黄衣使者”,必定是永乐公主。
但公主怎会屈尊隐身,来到军中,或明或暗地帮助他?
若没有公主,老父杨继盛必然被当作牛马对待;若没有公主,他纵然聚合两千武林豪客,亦无法对抗倭寇,更不可能取得如此大捷。
为什么?
虬髯客淡淡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他笑了笑,手指拂过黄衣使者的脸。一层层的黄粉,在他的掌风中滑落。一张娇媚而微带倔强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大明官兵忍不住一阵惊呼。
杨逸之再无怀疑,那人的确就是永乐公主。
虬髯客悠然道:“盟主可曾记得两年前,天授村中,曾以一曲《郁伦袍》干谒公主,为父祈命?''”
杨逸之自然记得。也正是那一日之后,他为救公主脱困,不惜血战。但却阴差阳错地邂逅了另一位女子,成就一生的伤痛。
怎能忘记?
虬髯客慨叹:“可惜,从那日后,公主就再也无法忘记那个一身落满桃花的白衣男子。所以,当她躲在井里,避开蒙古的骑兵后,就来找她的皇叔,询问男子的下落。”
永乐公主身子轻轻地发抖起来,往日宛如梦魇一样紧紧缚住了她,令她无法逃脱。她只能看着那个白衣男子,祈求他救救自己。
就像他杀破连营,来救另一位女子一样。
杨逸之心中一阵触动。
《郁伦袍》的铮铮之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那时,他沐浴清泉,心无渣滓,以漫天桃花为琴,弹奏一曲《郁伦袍》。不争,不杀,无忿,无垢。
此后他流落塞外,历尽磨难,却忘了这一曲《郁伦袍》从此便响在另一个女子的心间,从未停息。
浊世无情,那弹琴花下的白衣男子,从此便成为她的光芒,是她在锁闭深宫的日子中,反复追忆的一段传奇。
一见良人,误尽此生。
杨逸之岂能置之不理?
他踏上一步,道:“放了她!”
虬髯客缓缓摇了摇头:“传闻盟主的风月之剑天下无双无对,乃是天上仙人遗落的仙诀,风月一出,必胜敌手。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数个时辰之内,只能施展一剑。”
他淡淡道:“孟天成。”
茫茫紫雾中,倏然出现了一轮血色的弯月。那不是月,而是刀,冷艳如妖月一样的刀。孟天成像是一抹妖魂一般,隐在红月之后,在场之人不乏高手,却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
虬髯客缓缓道:“逼盟主大人施展出他的风月之剑。”
孟天成踏上一步,他手上赤红的光芒突然激烈地旋转起来!
这是一柄妖刀,此刀一出,必饮鲜血而还。
红月后的少年,亦是当世杰出的人物,没有人能在他的舍命一击下,还能隐藏实力。而一旦施展出那招风月之剑,杨逸之就再也无法对抗虬髯客。
虬髯客嘴角含着一丝冷笑。只要控住了杨逸之,他就可以挟持公主,要挟这些人退兵,谁若不从,便立即格杀!
公主仿佛也预见到了这一幕,摇着头,闭上了双眼。
杨逸之与孟天成隔海相对。风涛峻急,在两人中间炸开。
孟天成赤红的眸子中却没有半分感情。
他随时都愿意舍弃性命,只因他欠虬髯客的恩情,重如泰山。
少年时,他被仇人暗算,惨遭灭门之祸。正是吴越王救了他的性命,十年礼遇,堪比国士。也正是吴越王,让他娶到了最心爱的女子为妻。
犹记得,数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他从王府后花园经过,邂逅了一生中最心爱的女子。那一刻,月色如水,绿衣少女站在桂树之下,抬头仰望,仿佛从月宫中偶然坠落的仙子。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杨静,兵部尚书杨继盛唯一的女儿。而那时,他不过是王府中一个校尉,若没有吴越王的极力促成,他只能永远仰望那月中的仙子''。
士为知己者死。
知遇之恩,只能拿生命来偿还。
杨逸之看着他,眸中忽然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我不能对你出剑。”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孟天成身子猛然一震,眸子霍然抬起,凛凛地盯着杨逸之。却像一面染血的镜子,将杨逸之眸中的痛照得那么明显。
是的,他知道他是谁。
他和他中间,隔着一个浣花溪头,永远守候在窗棂下的女子。
蜀中的天色总是那么阴沉,她也从来都没有快乐过。
他和他,或许是她最亲的人,却在海上刀剑相对,要拼个你死我活。
孟天成惨然一笑。他想起了来之前,吴越王对他说过的话。
“这一战后,你便自由了。”
自由,意味着他可以离开这荒凉的海岛,不再过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再背负万千骂名。但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从此便可以回到浣花溪畔,见到那朝思梦想的人儿。
他的面容渐渐冰冷,指间的弯刀泛起肃杀的光芒。
他的面容渐渐冰冷,指间的弯刀泛起肃杀的光芒。如今,他只想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斩断,然后返回浣花溪畔的小屋,用力拥她入怀,告诉她,他爱她,他不在乎过去,他只希望看到她的笑。
他不在乎此后会怎样,也不在乎,她会恨他一生。
他恨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总是说不出这样的话。当他有了说出的勇气时,却已和她远隔天涯。
杨逸之看着他决绝的眸子,眼中浮起无尽的哀伤:“你难道不知道么?静儿……她……她已经……”
他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孟天成的眸子,忽然变得漆黑。赤月之刀,锵然坠落在地上。
礁石被斩裂。
“你……你说什么?”他怔怔地看着杨逸之,这句话几乎像是哀求。
杨逸之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能感受到孟天成心中的痛。
撕心裂肺,刻骨铭心。
正如他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样。
直到如今,他仍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何况将它重新提起?但,他更不想看着这个深爱着静儿的少年,继续在罪孽中沉沦。
于是,他轻轻重复了一次,每一字,都如双刃之剑,划伤彼此。
“静儿……已经去世了。”
泪水,从他眼角坠落。如果不是妹妹已经去世,他又怎会执着地要回到老父身边?除了他,谁还能尽一点孝道?
孟天成颤抖着,整个大海都仿佛在同他一起颤抖。
他猛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啸,双目中流下一串血来。
漆黑的血。
他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地道:“我一直想杀两个人,但为了不让静儿伤心,一直没有动手,现在,我终于可以了。这两个人,就是——”
他顿了顿,嘴角也浸出鲜血。
“杨逸之。”
“卓王孙。”
“若不是你们,她又怎会一生悲苦?”
雷霆一般的刀芒,猛然出现。
孟天成手中并没有刀,但冷冷刀芒,却从他的掌心中溢出,凝结成一柄漆黑的刀。刀的锋芒扎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刀身流淌着。刀形如眸子,鲜血就像是眸中流出的泪。
孟天成泪水纷洒,刀芒倏然飙涨丈余长,向战舰怒斩而下!
每一个观战的武林豪客,都大惊失色。
因为他们都认识,这是什么武功。
飞血剑法。武林中最臭名昭著的邪剑。噬骨蚀血,却能够令修为陡增两三倍。
鲜血,不住自孟天成的眼角、唇间、掌心溢出,流淌在刀芒上。刀芒吸噬着他的精气,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凌厉。
虬髯客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样的孟天成,足够逼出杨逸之的每一分实力。只要风月之剑一出,他随时可以掌控全局。然后,他将举天下之力,治好孟天成的伤。
这一战,他有必胜的把握。
孟天成的悲伤、痛苦凝结在刀芒中,一刀刀劈开海涛,斩碎舰船。
杨逸之步步后退,并不还手。
该如何抵挡,又怎忍心抵挡?
此刻,他又怎能施展出那天下无双的风月之剑,将他击败?
静儿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不愿看到他们两人血拼。
刀光如血,缠绕着杨逸之的身侧划过,将战船斩开一道巨大的裂隙,木屑飞溅。
“住手!”随着一声轻喝,金色的战甲从一旁闪身而出,挡在杨逸之身前。
她跨上一步,直面着赤红的刀锋。虽然还有一丈的距离,但凌冽的杀气已如钢针侵入,刺痛她的肌肤,她却全然不顾。
她是傀儡,必定要舍身保护主人的安全。
杨逸之惊骇之下,一把将她拉开。只这片刻之间,刀锋的杀气已将她的黄金面具划为两半。
面具缓缓坠落,露出那如莲温婉、却也如莲执着的容颜。
孟天成的身子一僵,疯狂涨大的刀芒,也随之一窒。
他记得她。
那是荒城的莲花天女,曾在荒城中,率领着满城衣不蔽体的流民,一次次击退蒙古铁骑的进攻。于今,她正静静地站在海波上,直面着他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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