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小鸾轻轻放到天平的玉盘上。一身嫁衣缓缓垂下,就像是漫天的雪。卓王孙轻轻抬手,袍袖一拂,离他最近的幽冥岛人被一把抓在手中,咝的一声轻响,春水内力透体而入,那人一声惨叫,就觉胸口一阵刺痛,心脏竟然冲破胸膛,跃到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轻轻甩手,将心脏扔到天平的另一只玉盘上。而另一端。小鸾的身体裹在如雪的嫁衣中,缓缓下沉。
卓王孙环顾众人,冷冷道:“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说,神在审判人的时候,会将他们的心挖出,放在天平上。一头是羽毛,一头是心。如果心重不过羽毛,就表示这个人是罪人。”
天平倾斜,步小鸾慢慢下沉。一颗心,当然压不起她的重量。
卓王孙冷冷道:“你有罪。”
他的内力倏然一撤,闪电般提起另一人。心,勃勃跃出了胸腔,摔在玉盘上,溅开大片血花。天平,仍在倾斜。
“你有罪。”又一颗人心破体而出。
卓王孙的身形飞舞,宛如一只青色的巨蝶,穿过纷扬的红雪,一次次停栖在惊惧的人群中。而后,将心脏与生命带走,扔到天平的一端,毫不犹豫,绝无怜惜。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末世的魔神,在审判着世人的命运。
惊恐,倏然蔓延。这些幽冥岛人虽然早已有舍身的觉悟,但现在,却依然感到巨大的恐慌。他们忍不住尖锐地嘶啸起来,狂乱地夺路而逃。
但巨大的玉石凭空飞起,将道路堵死。
“你有罪。”
心脏,飞舞在玉山之顶,在玉盘上堆起高高一叠,宛如一座狰狞的山丘。山风吹过,透着浓浓的血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本为观音修行的珞珈山,已化为赤红的炼狱。魔王的杀戮,像是无终无结的梦魇。
小鸾的身体簇拥在洁白的嫁衣中,却仍然在缓缓下沉。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没有用的。”卓王孙猝然回首。秋璇隔着血红的落雪,静静望着他,眸中有淡淡的哀伤。
卓王孙垂手,看她一眼,冷冷道:“难道你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罪?”秋璇摇了摇头:“知道吗,天平并不在山上,而是在你心中。它称量的不是罪孽,而是爱。只有你心中的天平沉下去,它才会平衡。所以,要想让它平衡,就拿你最爱人的心,放上去。只有一颗比小鸾还要珍爱的人的心,才会让它平衡。”她微笑。“那,就是我的。”
卓王孙双眸一寒:“你说什么?”秋璇淡淡笑了:“我在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只有将我的心放上去,天平才会平衡。你想否认哪一句?”
卓王孙厉声道:“你在求死!”秋璇抬头,逆着他的目光:“试试?”说着,她缓缓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微笑看着卓王孙。
一时间,卓王孙竟不能逼视她。可、可小鸾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不能死?为什么要挡住自己杀戮?是自己对她太过纵容,才让她有了要挟自己的本钱?
卓王孙的面容越来越冷,几乎令玉山化为冰雪。
“你,在,求,死!”他一字一字吐出。
杀机,在他的掌心跃动。只有鲜血,才能让魔王平息怒火。
秋璇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一如望向那朵永无机会绽放的海棠。
是不得好死,还是同归于尽?她展颜微笑,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毫无畏惧。
“卓兄,你相信佛吗?”卓王孙回头,只见郭敖正微笑看着他,却已是小晏的容颜。那如诸神精心雕琢的容颜。在如血的玉山上绽放着晴明的光芒。
晏清媚失声道:“不要过去……”她的心愿已了,现在,她只想带他回到扶桑,决不愿意看他对抗神魔般的卓王孙。
郭敖转身:“母亲,你相信佛吗?”那一刹,晏清媚竟无言以对。不信佛,她何须去求二十四种启示?不信佛,她何必苦苦让他复活?
郭敖的眸子照着卓王孙:“唯有佛心,才是真正纯洁无罪。我前生可以舍身救鸽,此生也可以剜心救人。”
卓王孙的目中露出一丝讥嘲:“你?你能救世人?弑父杀母,背信弃义,你无罪?”他冷冷道,“真是天大的笑话。”郭敖沉默片刻,缓缓道:“正因我有罪,魔王开启的炼狱,只能由我来终结。”
他缓缓转身,向那巨大的天平走去。
玉盘的一端,已堆起小山般的心脏。但无论有多少颗,都无法令天平平衡。只因步小鸾的死,实在太过沉重。魔王将杀尽世人,方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而今,佛就站在天平前,逆着魔王盛怒的目光。他不禁想起在地底看到的那尊雕塑。佛慈眉善目,为母亲讲经,消解她的思念之苦。可他的母亲呢?
记忆仿佛已经过去多年,褪得那么淡。他只记得,母亲是死在自己怀中的,苍苍白发宛如一蓬秋草。那便是他的罪,无可宽恕之罪。
佛微微垂目。躬身。鲜血爆出,心被他从胸腔中生生挖出,擎在手上。秋璇与晏清媚脸色齐齐大变。
佛展颜,微笑。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正如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他亦曾是令众生惊惧的魔。峨眉峰顶,他曾残忍地屠戮武林同道,令鲜血染红古刹;华音阁前,他曾发动阁众与天罗教火并,让两个传承数百年的门派,几乎走向灭亡;他亦曾调转剑锋,刺人救命恩人的身体;亦曾用刀锋,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逼入火海;亦曾当着华音阁众的面,冷静地将姬云裳杀死于长空的秘密公诸于众;甚至,他曾经暴虐地对待秋璇,几乎强行侵犯于她。
他心中的阴霾,曾是那么的重;他心底的罪孽,曾是那么的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忍宽恕。但,这一刻,当他打开自己的胸膛,将心放上天平时,万物众生都发出轻轻的叹息。
他抬头,望向卓王孙:“魔王,天平即将倾斜。”说着。他将心轻轻放到天平上。奇迹,在这一刻发生。
就在那颗心刚刚触及天平的一瞬间,玉盘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掌般,缓缓沉了下去。天平的那一端,步小鸾的身体徐徐上升。
大地隆隆震响,沾满了鲜血的曼荼罗阵,在地上重新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徐徐蔓延,凝结出八瓣之花的形状。珞珈山顶响起诸天梵唱。
玉山崩摧,莹洁的碎屑卷起千堆雪,八瓣之花绽放出洞彻天地的光芒,这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当年冈仁波吉峰顶的景象。
佛,依旧站在八瓣曼荼罗花中,为神,为魔,为天地万物,为芸芸众生,托起一颗心的重量。他瀚海般的眸子中有无尽的悲悯,静静注目着掌中,那里,曾托起的不是一颗心,而是众生、日月甚至整个宇宙。
漫天光影突然破碎,却是秋璇闯入法阵核心。她扶住郭敖摇摇欲坠的身躯:“你……你怎会如此……”佛的面容在一点一点灰败:“我说过,我只有三月寿命,如今只是少活了几十天而已,没什么的。”
他凝视着秋璇:“我本来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度过这三个月罢了。可惜……”他再也说不下去。即使是佛,失去了心脏,也即将不久于人间。
他低头,轻轻念诵:“非魔非劫。不住不空。无尘无垢,莫撄莫从。勿嗔勿爱,难始难终。拈花向君,如是一梦。”
一旁,晏清媚的眼中满是泪水。她知道,这是他在为她说法。
他欠她的,欠一次仞利天说法。于今偿还。
晏清媚的泪光中绽放出幸福的笑意,向他走来。
他的目光开始模糊,却始终盯住她的脸,似乎要铭记她的容颜:“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儿子。”
山风凄清,将他最后的叹息吹散,再无余响。
“不。”晏清媚轻轻将他抱起,“你是。”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只有你,才有这样的慈悲。这,是佛的奇迹。”
她抱着他,向玉山下走去。他的身体渐渐冰凉,她并不在意,一步步走向地底的深坑,走向那地火灿烂的地方:“我会陪着你,永远……”
秋璇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忽然有一丝惆怅。她的手中,有一件东西,那是佛最后的纪念。此生未了蛊。
此生未了。念及这四个字,她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卓王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玉盘。
玉盘徐徐升起,在他面前定格,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小鸾依旧躺在如雪的嫁衣里,月光照在她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的心在颤抖。在那些强行挽留她的日子里,她虽然甜甜微笑,但他此刻才知道,她心底的悲伤与痛苦是那么的多。
卓王孙垂手,一颗破碎的心滑落在地上,在雪白的岩石上溅开淋漓的血迹。他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拖起她的身体,深深跪了下去。
魔王终于停止了屠戮。但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欢喜,仿佛他们的心也已被剜出,放在那座洁白的天平上,称量着一生的罪孽。
曼荼罗阵失去了主持,发出几声悲鸣,缓缓归于沉寂。
卓王孙抱着小鸾,跪在天平下,一动不动,直到东方破晓。
曙色照亮了玉山。卓王孙在第一缕阳光的降临处,挖了个小小的坟茔,将小鸾葬下。
他本想立一座碑,但沉吟良久,却仍然想不出该在上面写些什么。相思在他身边,似乎想要帮忙,却终于不敢走近。杨逸之远远望着他们,感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最终,还是没能给她幸福。
到了离去的时候了。卓王孙回头望着那座玉山。一片荒芜,无数幽冥岛人在上面望着他们。
他沉默着,缓缓登船。秋璇站在船下,却没有动身。
卓王孙的眉头皱了皱:“你又想做什么?”
秋璇微笑:“我不走了。”她转身,“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治好他们的病,还要在这座岛上种满海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座岛上的主人。”
卓王孙眸中闪过一阵惊讶,但随即沉静了下来:“你决定了?”秋璇徐步走了过来,衣裙摇曳在海波中,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心中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这已不重要了。”
“如今,你我永诀在即,临行的时候,你能不能为我流一滴泪?”她手中捧着一枚种子,微笑看着卓王孙。卓王孙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占卜啊。滴了你的泪之后,种下去,就算见不到你,我也能知道你是否平安。”
卓王孙一把将她拉过:“跟我回去!”秋璇挣脱了他,笑道:“下一世,我的脾气若不是和现在一样坏,再跟你回去吧。”
卓王孙凝视着她。秋璇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就要离别了,真的不肯为我流一滴泪吗?”卓王孙头也不回地向船上走去:“若真有下一世,我一定会为你流下这滴泪。”
秋璇眼中忽然有一点湿润:“喂!”卓王孙住步。“这个送给你。”一个东西扔向卓王孙。卓王孙伸手接住。此生未了蛊。
“若是想念我,就找个人变成我的样子吧!”秋璇笑得很开心。
卓王孙窒住,回头。
阳光下,秋璇笑容满面。却也第一次,泪容满面。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她。
———————— 华音流韶·梵花坠影
楔子
夜色,沉沉笼罩在海面上,风,沉闷地鼓动着,卷起七尺多高的巨浪,拍打在玄界滩的岩石上。黑色的岩石一动不动,巨浪的撞击在它们身上炸开,形成密集的白色泡沫,将天空布满。巨大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大海,这个躁动了千万年的巨人,似乎随时都会将这片海滩吞没,拉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