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命人传栖鸾同行,左盼不到,右盼不到,心中又恨又想,哪知道到了天授村,才见到她。自己被封为显圣将军,所以也命栖鸾戎装来见,此时见她将白银头盔拿下,不由微微一怔。
阳光透下,照在栖鸾的脸上,春日的朝阳让她微笑的脸看去说不出的温婉,在飞骑黄尘与旌旗遮蔽下,更飘飘有出尘之感,仿佛飞仙凌波,卓然不染。似乎斗姥宫的先天灵气尽皆属于她的冰肌玉骨,让她的容色,一如天上那清亮的日光,照进人的心中。
永乐公主虽也是女子,但也不由得一呆,笑道:“栖鸾,你在宫中七年,究竟修的是什么仙法,竟然比我的功行还深?你可一定要教教我。这几年不见,要不是你带着那张斗姥日月法旗,我可真一点也不认识你了!”
栖鸾一笑,上马跟公主并辔而行。两人谈谈说说,无非是道术修行之事,诸将静静听着,缓缓前进。
面前忽然显出一片桃花秀色,中间隐隐露出点点茅屋。
永乐公主勒住缰绳,道:“这莫非就是天授村了?”她此时故意将声音压低,掩藏起女子的身份。
身旁的栖鸾也随着沉声道:“是的。前方桃林中的那口古井,就是圣泉所在。”
永乐公主倨傲地逡巡了一下四周,道:“千里跋涉,就来了这么个荒野之地,丝毫不见什么仙家气象。这吴老道是道术不精,错算天机呢,还是有意欺君?”
吴老道就是国师吴清风。照理说公主与国师都笃信道教,应该同心同力才是。
但因为吴清风信奉南派正一道,而永乐公主信奉北派全真道,虽然都是老君弟子,却由于派系争执,一直不甚和睦。
说起欺君,栖鸾便不敢多话,正沉默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却是欧天健带着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
栖鸾皱了皱眉,似是不愿见这些俗人,压低头盔,将清丽的面容完全隐藏起来。低头附耳道:“公主,吴越王府欧校尉到了。”
永乐公主微微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斜睨了欧天健等人一眼。
欧天健立刻翻身下马,跪拜道:“微臣叩见显圣将军,钦犯杨继盛已经押到,请将军验明正身。”一挥手,一队官兵立刻将囚车推了过来。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那血迹斑驳的囚车,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我乃方外之人,最见不得这些血肉淋漓的了,还是交由皇叔处理的好。”她随意一挥手,招呼欧天健平身,一面纵马前行,一面道:“皇叔呢?吉时将至,祭天的仪典就要开始,为什么还不见他?”
欧天健跟随马后,道:“王爷正好有些急事要处理,祭典之前,应该能赶到。”
永乐公主皱眉道:“那这个钦犯怎么办,总不能将也他带到行宫,玷污了圣典吧?”
欧天健道:“启禀将军,王爷临行前已有安排。圣裁杨继盛流放塞外,终身不得踏足中原,正好,居庸关一段长城需要修缮,急缺人手,王爷已通知河北府的刘世忠,派人来将杨继盛押送过去。”
永乐公主冷笑道:“刘世忠乃是著名的酷吏,在他手下修缮长城的民夫,几乎没有活过半年的。更何况杨继盛已经年纪老迈、有伤在身。只怕将他送去,这流放之罪也变成死罪了。”
欧天健垂首道:“将军明鉴,这是王爷的意思。”
永乐公主看了囚车内的杨继盛一眼。
她虽在宫中,但也略略听闻过杨继盛的大名。但觉他刚毅太过,多少有些不识时务。何况杨继盛一直主张以儒家伦理纲常,肃清朝野修仙好道之风,对永乐公主的作为也多有微辞。实在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得罪吴越王。更何况看他须发苍白,面如死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即便真的仅仅将之流放塞外,也多活不了多少时日。
永乐公主有些厌烦的挥挥手道:“也罢,就依皇叔的意思。将他交给刘世忠罢。”
她突然一挥鞭,马蹄转疾,向桃林深处行去。
栖鸾打马追去,其他人等也纷纷跟来。那些巨大的斧钺、旌旗等仪仗在茂密的桃林里转侧不开,一时乱作一团。
芳菲摇落,桃林渐行渐深。
突然,永乐公主勒马驻足。
桃林中突然出现一块空地,一株巨大的桃树立在眼前。这株桃树盘根纠结,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巨大的树冠徐徐铺开,宛如一张巨大的花伞,上面竟同时盛开着绯红、浅红、粉白三种桃花。
微风起时,乱花吹雪,美轮美奂。
桃树不远处掩映着一口青色的古井,想必正是圣泉所在,是一行人千里跋涉,要隆重祭拜的天下圣物。
但永乐公主并没有多看这“圣泉”一眼。
她的目光完全凝伫在了那株巨大的花树下。
栖鸾策马跟上,见永乐公主这番情状,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而后,她的目光也与永乐公主一样,再也转移不开。
一个清俊若神的白衣男子,独自伫立在乱落的花雨中。
他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
他似乎没有感到来人的打扰,目光只凝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一道丝缎般的光芒仿佛从九天裁下的星河,缓缓流泻其上。他便如手持玉简的仙人,飘然若举,将要乘云鹤而参玉京。
那是否桃林中的仙人?
桃花盛放,天孙锦衣般铺满整个天地,绛红香障之间,唯有这一袭白衣,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于是,万千夭桃一齐静默,沉沉等待着那点白色的照临。
一片落英轻轻飞过,飞过白衣男子涵远清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九天日色凝起点点微光,瞬间缀满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间,落英忽然蓬散,绽放为一声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听到的一声鹤鸣。而仰首之时,鹤已上九皋。
树头夭桃被这一声催动,纷纷坠落,白衣男子的双袖缓缓张开,他手中的那脉星河便随之变得无边浩瀚。
指尖一线清光挥洒而出。万点夭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灿烂的星辰,在他指尖飞舞,在天地间飞舞,在他无尽的风华中飞舞。
他的眉微蹙,似乎在为这无限浓艳的美而感到凄伤。永乐公主的心,也不由蹙了起来。玉指漫挥,花落如雨,在他双袖韶舞之间稍稍停伫,便与指尖翔舞的光芒结合,化成一蓬绯红的尘芥,连绵飘舞在他的指尖,悠扬清骏的乐声,便由其中挥洒而出,然后纷纷落下。而那绯红之尘也便如佛陀讲经时垂落的天女之花,绵绵泊泊地散开,在他身周扬起一世红尘。
红尘,映衬着他如雪的衣衫,让他的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曲调连绵悠长,宛如流水一般在桃林中滑过。万点绯红的桃花从他手中无声飞散,如疾雨,如陨星,如天地间散漫的尘埃。
但永乐公主眼中却没有落花,桃树,她只看到了一袭白衣,萧散漫舞。
舞尽风流只馀香。
清音高远,调随花动。
永乐公主这才明白,他竟是以桃花为琴,风月为弦,弹奏出这堪比天籁的琴音!
身后,好容易收拾好仪仗的扈从也陆续赶来,但几乎每个人都忘了为这陌生人的闯入而惊讶,甚至来不及拔刀维护公主的安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花林下的这个白衣男子。
他们是不解音律的军人,却也忍不住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
每一朵桃花的陨落、破碎,都宛如悲伤的精灵,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奏而舞,最后舞尽生命,化为尘埃。
而他温润如玉的双手,则是天地间最好的舞台。
曲调转疾,花飞如雨。
这曲调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副在记忆中忘怀已久的图,虽已褪色,但偶然回想起来,却是无尽的追缅与凄伤。
白衣男子并没有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那道光芒。
光芒宛如轻粉的缎带,在微风里,落花中,他手间轻轻飘扬。而落红就在缎带中再度绽放。这是零落前最后的美丽,哀艳得惊心动魄。
微红的光芒返照在他脸上,衬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
他星辰般澄澈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是如此心无旁骛,就算天地改异,岁月变迁,也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而他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哀伤,仿佛在为生命的陨落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音渐渐远去,仿佛从天际而来,又终于回归九垓。
白衣人一曲终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袖而立。
良久,那群官兵才惊醒过来,刷的拔出兵刃,在花树前围了个半圆。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
永乐公主似乎仍在梦中,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她自命多才,平日对音律也颇有涉猎,但这一曲实在太过高远出尘,一时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历。
栖鸾低声叹息:“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郁轮袍》”
“《郁轮袍》……”永乐公主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似乎想到什么,道:“莫非是……”
栖鸾道:“正是王维所奏《郁轮袍》。”
传说大唐开元九年,太原王氏子弟、大诗人王维到京师应试,求取功名。他听说状元已经内定,却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求见歧王。歧王将他推荐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驾前弹奏了一曲《郁轮袍》。王维少年清俊,风仪美曼,九公主惊为天人,极力保举,那一年,王维果然高中状元。
此时,弹琴者为雅士,听琴者何尝不是公主?
——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公主的?
永乐公主矍然一惊,目光透过那层层飞舞的桃花,落在那袭白衣上。漫天红粉中,那白衣竟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莫非他便是九天垂下的神仙,特地来点化自己的么?
自己与父皇舍弃皇家身份,苦心求仙,终于感动了天地清正么?
永乐公主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忍不住滚鞍下马,向那人走去。
一点淡淡的光华裹在桃雨纷飞中,轻轻将公主阻住。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滚滚红尘,无尽繁华。
白衣人悠然叹息,那叹息也似乎出于尘外,不落言诠。
公主稽首,虔诚问讯道:“请先生教我。”
白衣人不答,似在沉吟。
那落寞与漫天飞红映衬着,如天地不言的大美,让众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却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白衣人微微叹息:“山野散人,求公主一事。”
永乐公主忙道:“先生请讲。”
白衣人抬头遥望远方的流云,道:“《郁轮袍》传说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是故,某以落花为琴,才能不辜负这春日之德……而碧城元君修行之人,独不解曲中雅意乎?”
永乐公主心中微感惭然,她修习道术,最喜欢听这天地众生之语,闻言道:“先生请明言。”
白衣人悠悠道:“祭天地者,当以天地之心。天地以仁心而教万物,公主何不以仁心而祭天地?”
永乐公主望着杨逸之,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如果说,刚才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中仙人,如今却是在高阁绣塌上执麈清谈的温文公子。
大唐开元年间,九公主当年助王维高中,留下一段千古风流,如今她呢?
她虽贵为公主,但面对一曲风流绝尘的《郁轮袍》,面对一个宛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