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获得的,远远大于所失。
深山的路并不好走,既不适合蒙古铁骑,也不适合步行的人们。
尤其像他们这只队伍,多是老弱病残,真正年轻力壮的人占不到十分之一。
何况他们还刚经历了瘟疫与丧失家人的悲痛。
足足走了两天,方才走到祭坛之处。此处,才是入山的开始。
从此进入山中,林莽才开始密集,山深林密,五百多人进去之后,的确非常难寻,但照这只队伍的速度,只怕再走十天,才会真正安全。
被杨逸之一箭之威惊走的蒙古兵,是否会犹豫十天?杨逸之并没有把握。
他只能尽自己的力,多帮着老人们走快一点。
终于,在第三日,蒙古铁骑的轰鸣声,再度传了过来。熊熊火光,燃烧在荒落的城池上。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预示着,城已破。
城破之后,蒙古铁骑兀自不肯罢休,那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蒙古铁骑想要将他们全屠灭。
这在蒙古人看来,并不算什么残忍之事。他们经常攻下一座城池,便开始屠城。大军所过之处,往往便成为荒无人烟的荒弃之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
相思也有些惶恐,但却努力掩饰着——她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她的恐惧。
她勉强笑道:“大家放心,既然我已降临到你们中间,便会用我的神力让你们脱离险境。这是上天的旨意。”
这是谎话,但没有人怀疑。他们虔诚地匍匐在地上,拜谢着上天与莲花天女的恩赐,然后,他们不再害怕,跟着相思向更深的山中迈进。他们的虔诚,给了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只有在月色隐没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才闪出一丝深深的愁容。
这点愁容,只有一个人能看得到。
杨逸之悄悄走到相思面前,道:“我去引开他们。”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真气仍被日曜用天一真水之毒封制住,仅能让她率领着众人跋涉,却已无力及它了。
她现在所能依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子。
这情形之紧急,竟让她无裕去想,这个男子为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将她从天授村救出,然后又陪着她拯救了满城百姓。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相思心中突然一惊,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听说过他曾拯救武林于水火的传说……又或者,自己太多心了,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纭的杂念驱出脑海,向他点了点头。
杨逸之轻轻道:“保重。”萧疏的身形向山林中隐去。
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但在他温和的笑容映照下,却仿佛轻披鹤氅的公子,正命人整顿车架,将要雪夜访戴。
那是一段千古风流,在此人而为风骨。
述之不尽,与生俱来的风骨,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绝不因他是否有倾绝天下的武功、高出群伦的位望而改变。
这一切,已深入血脉,只属于他本身。
但相思却感觉到一阵不安。
也许是因为那沾满尘土的白衣,也许是因为他被冷汗濡湿的散发。这些,恰恰与他本身的从容形成巨大的对比,让相思有些忐忑。
她很想叫住杨逸之,但看了看身边的百姓,欲言又止。
她目送着杨逸之,目送这个守护在她身边的男子离去,她的心头忽然有了牵挂。
杨逸之走在山木之中。
虽然风月之力已失去,本就不具真气的他已变得跟常人相差无几,无法施展那些神奇的武功,但他并不畏惧。
他的心没有变。这颗心是天地之心,所以才能笼住那满天满地的风、月,才能施展出那清如神、明如月的剑法。
这颗心中也同样盛满了悲悯与慈柔,才会被相思深深吸引。他的仁爱与天地同在,遍及草木,因此,他走在丛林中,就仿佛深山隐士,偶然行走在满天红尘中,却自不沾染。
所以,他依旧坦然。天地草木便是他的遮蔽。
他很容易就接近了蒙古兵,而没有被发现。
正如他们所想,密林,的确是骑兵的克星,茂盛的丛林使马匹无法行走。但蒙古兵征战天下,所仰仗的,并不仅仅只是马匹。
他们将马匹放牧在山脚下,只派了几个人看守,其余的人,带着长刀兵刃,向山上搜寻。长刀斩断了脚下的荆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行进的速度,是相思所率领的老弱队伍的十几倍。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过半天功夫,他们就可追上。
不会武功的百姓们,将会尽被斩杀殆尽。
杨逸之甚至能看到领队将军面上的怒意。显然,他想不到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竟会在这样一座荒城下折戟。
唯一能平复这怒气的,也许就只有满城百姓的血。
或许,还有她的。
杨逸之微微皱起了眉。汗水将散发沾湿,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的心竟有些凌乱。
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面对武功与禅功同臻绝顶的遮罗耶那时,约战天下无双的华音阁阁主卓王孙时,他的心都没有这么乱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顷刻之间,心头有了计较。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散牧在山脚下的马匹。
这些精良的战马,无疑是蒙古骑兵的性命。若是这些战马出现了什么变故呢?
蒙古骑兵是不是就会舍弃搜山,而将精神转移到战马身上?
毕竟,搜山屠民,不过是为了泄愤,而战马却是他们行军打仗所必须之物。
瞬间,杨逸之便有了权衡,向那些战马走去。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林木给了他最好的遮蔽,在他靠近战马之时,没有人发现他。
看守的蒙古骑兵显然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打战马的主意,正坐在岩石上,放怀吃喝。
杨逸之翻身骑到一匹马身上,他一抖缰绳,那马立即发出了一声嘶啸。
马鞭就挂在战马的一侧,杨逸之抓起,一鞭抽了下去。那马吃痛,又是一声嘶啸,翻蹄亮掌,飞奔了起来。它身边的其他马匹本在安静的吃草,这匹马一奔,立即将它们惊动,一齐躁动起来,咴咴地嘶叫着。杨逸之长鞭甩起,鞭影如潮,挞在其他马身上,立即一股无形的气流,自他身边涌发,在马群中炸开。
受到鞭挞的马匹嘶吼起来,在杨逸之所乘之马的带动下,开始奔腾。马匹无序而凌乱的奔跑导致了相互的倾轧,因为没有骑士的约束,有些马便撕打起来,而随着杨逸之手中的鞭影阵阵,几乎所有的马匹都被惊动,轰轰然自草地上奔起。
那几个看护的蒙古兵一齐被惊动,操着呜里哇啦的蒙古话追了过来。杨逸之也不管他们,又是一阵鞭子击下,那些马匹卷起一阵狂流,向山下直冲而去。一千多匹战马,几乎全都在杨逸之的带领下,卷出了深山。
战马嘶鸣声震天动地,那些手握长刀,正删刈草木而上的蒙古军人立即觉察到了,都是发出一阵狂喊。蒙古军人视座下马匹如生命,是决不容许马匹被人夺走的!
他们齐声呐喊,从山上一涌而下,向马匹追去。
杨逸之纵马如飞,约束着众马匹潮水般向外冲去。那些马匹驯养已久,极服管束,彼此熟悉,奔跑之际,自然就合成一群,不挨不挤,发足如飞,片刻之间,便将蒙古兵远远甩在了后头。
一直奔出了三十多里,杨逸之方才圈马顿住,目送马群踏入了茫茫平原。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马留下来,马匹足够荒城中人骑乘,有马力之助,可以走的更快一些。但队伍中尽是老弱幼小,又如何能驾驭得了这些军马?一旦被敌人追杀,势必兵荒马乱,造成更多死伤。更何况,他们已深入山中,要再走到平原地带换马,至少也要三日的时间。三日中变数良多,若让蒙古兵截到,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杨逸之忍痛放弃了这个念头,独自打马回到了山上。
他知道蒙古君主俺达汗军令极严,士兵若是走失了战马,便治重罪。像这等一次走失了千余匹,只怕率兵的将领当死罪。是以那些蒙古兵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寻回马匹的。这一来一去,也许队伍就已经深入山林,再也无法找寻了。
平原苍茫,再找回战马的机会极为渺茫,蒙古兵四处搜寻,荒城百姓们便有足够的时间遁入深林,从此不再受乱世之苦。
虽然,家园被毁,但深山广阔,在山中觅一处福地,开创一片世外桃源,也是不错的结局。
想到相思盈盈的浅笑,杨逸之也不禁展颜。
第十章魏王不救平原君
队伍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暗自窃喜。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又走了三天,蒙古兵并没有追来。他们已进入了深林的范畴,草莽苍苍,已极难寻觅了。
突然,远远的山脚下,腾起了一股浓烟。
似乎感受到一丝不祥的预兆,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来,惊恐地望着那缕烟尘。
那股烟的附近,又升起一股更粗更壮的烟尘来,片刻之间,浓烟漫漫,连成了浓浊的一大片,缓缓向前挪移。众人正走在山腰上,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映在他们的眼帘中。
相思脸色陡变,脱口道:“不好!他们在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这是一条毒计。蒙古兵已经消失了耐性,他们采用了最毒辣的措施,烧光山上所有的草木。
此时正是三月开初,草木才苏,北地少雨雪,极为干燥,山上积了无数落叶枯枝,火势一起,便极难扑灭,烈火连卷,只怕山中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
何况,就算能躲过这场烈火,没有了林莽遮蔽之后,蒙古兵便可驱马登山,不日便可追上他们,大肆屠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迅速向山上蔓延而来。蒙古兵显然恨极荒城之人,山下仍不断有烟柱冒起,显然他们仍在点火。
相思与杨逸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惧。但当此之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杨逸之心中顷刻转了无数念头,却无任何一条能灭眼前之火。
队伍住了下来,寂静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那才尝喜悦的心灵,被这滚滚浓烟,残酷地撕扯进了可怕的炼狱。
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浓烟,看着庇佑他们的莲花天女。
相思忽然深深跪了下去。
她跪倒在杂污的泥土中,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微风吹起她水红的衣裙,一刹那间,澄澄碧空仿佛化为无尽秋水,苍苍林莽仿佛化为接天莲叶,而她就是其中那一株纤细的红莲,在风中轻轻颤抖。
她的虔诚感染着每一个人,他们纷纷跪了下来,用自己的心灵,乞求上天的慈悲。
当此之境,也只有仁慈的苍天才能垂救他们。
但苍天仁慈么?
浓烟连卷,飞舞冲天,天色似乎都被这些浓烟遮蔽住,变成深沉的黑色。火光越来越盛,烛天耀亮,那天忽然阴沉起来。
大片的云卷绕在浓烟之中,越聚越紧,隐隐透出霹雳之声。众人的祈祷声更响。那阴云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宛如末世的魔王,要诛杀天下所有的生灵。
但这魔王,此时却成了百姓的救星。
猛地霹雳一声大震,暴雨自浓云中冲卷而下,浇在烈火之上。滋拉滋拉的声音暴响而起,那烈火立时一暗,浓烟却更加猛烈。
跪地祈祷的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神迹终于出现了!
对他们无情冷对的苍天,终于展现了一次仁慈。
才起的野火立即被暴雨打下,肆虐的红魔顿成慌乱的火影,最终熄灭在这连天暴雨下。那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