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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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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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大家的脸上,仿佛也驱散了他们心里的晦暗。郭存先提高了嗓门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郭家店的第五家工厂,四海化工厂已经正式开工生产了。对,我今天早晨想了俩名字,化工厂的原料来自大海,我们又守着海这么近,毛主席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所以化工厂就叫“四海化工厂”,展堂的厂子叫“五洲电器厂”,你们觉着行吗?

“行,挺好的!“

“还是存先厉害,这时候还有这个闲脑子!”

郭存先正好接着话茬说,这可不是闲脑子,是响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号召,走出了发财致富的头一步。我想任命陈二熊为四海化工厂的厂长,你们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同意!”人们喊得山响。

谁能有意见?调查组还没撤了他的职,他倒先在这儿行使自己的权力,封官许愿,不说收买人心也是振奋人心。郭存先又问陈二熊:“我在这个时候让你当厂长,你敢干吗?”

陈二熊出奇地镇定,对这个任命似乎并未感到特别意外:“您信得过我,我就敢干!”

“我信得过,可眼下有调查组在村里,你有这个胆量?”他又转头征求化工厂其他几个人的意见:“若是让你们自己选厂长,你们选谁?”

他们说:“二熊。”

他用钩子似的目光勾住陈二熊的眼睛,不让他躲闪:“二熊,你可想好了,调查组这次下来就是查我们为什么要大办工商业,是不是影响了农业生产,为什么没有分田到户等等。这时候当厂长责任重大,风险也大,你怎么样?”

“书记,您要是这么说这个厂长我就当定了。跟您说实话,我们这茬人对政治不感兴趣,村里搞工业我们就留下干,村里不搞工业我们就到外面去找出路。好歹也上完了高中,总不能白上吧?”

陈二熊的话让人听着并不是很舒服,但郭存先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就是要有点愣劲的才好。对政治感兴趣的人太会观测政治风向,七股肠子八条肝花,事情还没到哪儿就急着要跟你保持距离。他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就要煽起他们的情绪,把大家捆绑在一块儿:“好,又一个工业党!要想让郭家店脱贫致富、要想干大事,没有工业党不行。你打算怎么干?要给我拿个计划出来……”

陈二熊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化工厂的厂长早晚得由他来当,心里很有谱儿:“今年只要能拿下一百吨,就能净赚四五百万……”

“还要想得再远一点,什么时候上聚丙烯?有了条件还应该盖新厂房,扩大生产规模。我看搞塑料加工也不错,为大企业配套,又简单来钱又快。不要有框框,什么有利就干什么……化工行业范围很广,染料、制药、化肥,都是化工。”

表面上看是郭存先在给几个年轻人下指示,实际上是这几个无职无权的年轻人给了已经非常脆弱的郭家店村委会以强有力地鼓舞和支持。他是借化工厂、借陈二熊这几个年轻人给心慌麻乱的村干部们打气。至少他自己的心里就不像昨天那么紧张了,他想再给这些年轻人鼓把劲:你们记住,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集体,最难的是选道儿。道儿选好了就要干,就要快。所有已经发财致富的地方都是先行一步的,都是动作快。在变革中谁能掌握住变化,谁就能抓住机会,就能抢先一步富起来。这些话我跟别人说不一定能听得懂,跟你们说你们不会不理解。

他从眼睛里看出,陈二熊对自己生出了敬意,以前他肯定听过不少人讲郭存先是郭家店的大能人,但他的能耐又在哪里呢?农民认为的能耐也许就是在村里说一不二、能坐稳书记的位子,但是今天早晨这番话却表明他是真有点自己的思想,也有勇气。有能耐还要有机遇,光有能耐时运不济也是白搭,很显然,陈二熊被郭存先煽呼得也对自己信心十足:“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过几天我就把化工厂的规划交上去。”

郭存先的脸向四下踅摸,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郭存孝直往别人身后躲,却故意高声喊道:“存孝来了吗?”

郭存孝没办法,只好站出来:“我在这儿。”

“存孝,调查组找你谈过话了?”

“谈过了。”

“是他们叫你把电磨面房关了?”

“不是,我就是心里有点嘀咕。”

真是难得,要在往常,郭存先不把他屁股眼子给翻过来才怪,可今天他竟然控制着没有发火,平心静气地说,农民到什么时候都得吃粮食面子,就是中央调查组来了也不能不让人吃饭哪?如果说建化工厂、电器厂算是地道的搞工业,你那个磨粮食面子的,还没有离开农业呀。过去谁家没个磨?咱们四周的村子来磨面子磨不了,就都说我被抓起来了,判死刑了,还有的干脆就说把我给枪毙了……“怎么办呐存孝,我不难为你,但电磨房必须马上开。是你还接着管,还是我另外派人去管?”

“存先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郭存先又仰起脸做找人的样子,金来喜像投降一样高举着两只手从后边站到前边:“存先,对不起,我认罚,你要还不解气我抽自己俩嘴巴!”他真的在自己脸上不太用力地刮了两下,周围一阵哄笑,连郭存先也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想找你?”

金来喜苦笑:我不是心虚吗?我管的砖窑厂也停了,但昨天晚上听说你一回来,马上就点火开窑,这不刚又出了一窑砖。存先你得体谅我,我的成分不好,身上担不了多少载儿,其实也是怕给你惹事儿,有个现成的罪名正等着你呐,叫“重用坏人”。还有哇,我怕因小失大,坏了我的大计划。我在天津拿下了大工程,现在大城市里都疯了,拼命地大兴土木,工程多得接不过来,我只能拣着肥的挑。因此想成立建筑公司,就等你回来拿大主意了。

郭存先心里说,要不以前别人都穷他家当富农,做人就是机灵啊,转得多快。但他还是满脸高兴:“我早晨一起来往村东一看,砖厂的烟筒冒烟了,就知道窑厂又开工了。你说要戳个建筑公司心里有谱了吗?经理就由你当,再配个人给你当书记,就不算重用坏人了吧?你都想好以后咱们再碰个头,就进军天津卫!”

金来喜暗暗地长出一口气。

郭存先眼睛扫视着大伙问道:谁还有事要说?见没有人应声,他就想趁热散会。干脆利索,让别人还没醒过味来,他该做的就都做完了。就提高点嗓门说,眼下村里的情况有点特殊,我不能不把丑话说在明处,你们现在已经是一人一摊子,这就叫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我得给你们改改,你们可以一人一把号,但不论谁手里拿的是什么号,都得吹一个调,不吹我这个调,郭家店就准乱了套,那我宁可不要你这把号!我敢这样说,出了嘛事都由我兜着。老人说官大一级,肩宽一分,理应多担责任。村官也是官,你不按照我的调吹,出了事就得你自己兜着。行不行?

“行,忒好了呗!”干部们心情畅快地分头散去。

林美棠当初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郭存先的命运会抓在她的手里。调查组先后派出两三拨人找她谈话,目的就是要从她这儿有所突破,拿下郭存先。

先是有个叫高文品的家伙,油光水滑,贼眉鼠眼,嘴里说要跟她“私下里透透风”,可他那副德行分明是来逛妓院的。她又气又恼,三言五语就搪塞过去了。然后是穿警服的伍烈,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派头,用警察挽救失足青年的口吻告诉她,她是受害者,应该揭发检举郭存先的严重错误,或者说是罪行。她反问,我受了什么害?郭存先有没有问题与我何干?伍烈本想说得含蓄点,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也说不到点子上,索性就直截了当地摊了牌:有人给我们写信,控告郭存先长期霸占下乡女青年,这个女青年当然就是指你。

明里暗里林美棠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告和恐吓了,她没像伍烈所期望的那么羞恼和慌乱,显出一副恹恹的漠不关心的样子说,我明确地告诉你,没有人能霸占我,更不要说还是长期的……不错,我曾经是下乡知识青年,落实政策后回城了,但又回到郭家店,继续当妇女主任。我是自由的,人格完全独立,怎么可能会让人长期霸占?给你们写这种黑信的人是在诋毁农村,诋毁现代妇女。你是警察,说话可就要拿出根据,如果你们拿不出根据来,散播谣言或整人的黑材料,我也可告你们诽谤……

呀?伍烈一下子闷口了。他的失误就在于完全把林美棠想错了,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呆在郭家店太不划算,何苦来?他甚至认为只要轻轻吓唬几句,或给她一两句好话,她就会软下来,就会后悔,就会掉泪,就会没了主意。谁想到她竟然义无反顾,弃守为攻,而他的手里也真的只有一封匿名信,不足为证,被她这样一叫板还真给叫疵毛了。话不投机,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伍烈便以警察的机智和应变能力打了一阵官腔,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起身离开了林美棠。

出得门来,他感到窝囊,别扭,从心里鄙视自己。在城里当警察多年,今天怎么会栽在一个农村的破鞋手里?

连伍烈都没能从林美棠身上获得有价值的东西,调查组里唯一的女将安景惠便自告奋勇,选了一个阴郁的下午,走进了林美棠的小屋。

美棠暗自思忖,调查组这是把她当作堡垒来攻了!好像只要有她一句话,立马就可以治郭存先的罪。她成了能否打倒郭存先的关键人物。这个郭家店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需要她来保护,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如果她当一个坏女人,借机就把郭存先一口咬死,那结果又会如何?她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只是对这样的想法感兴趣……

她真想看一看郭存先在大难临头时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会这样硬、这样强吗?有权的男人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这个世界都是他的。他有一种气魄让人望而生畏,总是板着脸,公事公办,说话尖刻,凡身上有点毛病的人见了他都会感到畏惧。他身上那异于常人的优势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只有她最清楚他身上的缺点,她不怕他,她爱他的缺点胜过他的优点,她爱看他生气的样子,那才是男人,让她战栗,也让她倾倒。她喜欢的是真实的他,所以她想考验一下自己,当郭存先成了普通农民甚至成了犯人,她还会跟他吗?她真的爱过他吗?除她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这种爱,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农村人不用这个字,一对男女相爱,是夫妻的叫过得不错,不是夫妻的叫相好、叫勾搭。

她回城后又第二次跑回郭家店落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说跟郭存先没有关系……敢这样做的女人能有几个?能这样做得出来,即便不是爱也成了爱,就算是勾搭,能勾搭出这么大的劲头,像电影里的故事,也很值得了。有些女人恨她也好,妒忌她也好,但在心里都不能不宾服她几分、羡慕她几分。但,叫人宾服容易,想叫人理解就难了。调查组一进村就看出来了,郭家店人心大乱,心一乱人就变,人变脸翻,乱咬乱攀,想拿她当替罪羊……

现在郭存先非但保护不了她还牵累着她,需要她给撑着。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这么颠来倒去,当男人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他心爱的弱女子就成了他的母亲。可,自己真的是他最心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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