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他和林美棠怎么劝,刘玉梅就是一口不吃,也不说话。欧广明跟她讲了要送狗蛋去殡仪馆冷冻的想法,以及该向对方提什么条件……
沉了好一大会儿,刘玉梅才开口,声音嘶哑,却尽力一字一句地让别人听清楚:“狗蛋是我的儿子,他的后事必须由我说了算,有一条不依我,我立马死给你们看。第一,害死狗蛋的有两个凶手,一个是司机,那会有法律制裁,另一个是欧家的人,不准欧广和进我儿子的灵棚,沾我儿子的边儿。第二,你们要跟对方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只是不能拿我儿子当资本,他死得惨,死后决不能再让他挨冻受冷,离乡背井,我们不去殡仪馆,后天就出殡。第三,狗蛋要进欧家的坟圈子(按农村的老规矩,没有成家的人死了不能埋到祖坟圈子里,只可以埋在坟圈子以外,等结了阴亲以后才能进坟地,跟家人祖宗团聚),不能让他成为孤魂野鬼。会头大哥给想着点儿,哪里有没结婚的姑娘死了,不论花多少钱,我也要给狗蛋娶门阴亲。第四,今天晚上我要给狗蛋洗澡穿衣服,别人都不要陪着,让我们娘儿俩单独多待一会儿。会头大哥,谢谢您为狗蛋操办后事,我替他给您磕头。”
刘玉梅话说到了,脑袋也随着磕下去。
众人都听愣了,看呆了。
张殿奎赶忙扶住她:“玉梅,你这样就是见外啦。”
欧广明还想跟妻子再讲讲自己的打算,玉梅却不让他说下去:“你就是说下大天来我也不听,你要是有本事在村里有间房,狗蛋也不会有这个结局,你要不是光想着发财,把我们娘儿俩扔在这个小黑屋里自己进城去干活,狗蛋就不会急着去送你,怎么能碰上这样的横祸?你说吧,我那四条依还是不依?现在我儿子都没有了,你提条件又怎么样,人家答应不答应又怎么样?你如果能把我儿子救活,提什么条件我都应。”
广明诺诺:“我没说不依呀,都依你的还不行吗?”
玉梅又抬脸盯着张殿奎:“您说呢?”
张殿奎挑起了大拇哥,眼睛潮了:“玉梅呀,你是这个!我听你的,你怎么说大哥就怎么办。”
“叫人给我烧一锅热水吧。”刘玉梅打开箱子翻出一条新毛巾,抱着狗蛋的装殓衣服进了灵棚,叫张殿奎把别人都挡在灵棚外面。
张殿奎不敢不从,帮忙的人也没有一个敢拧着她,谁也猜不透她是怎么啦,平时刘玉梅从没有这么强梁,几十年不显山不露水,温顺贤淑,儿子出事后一次次哭得死去活来,那才是大家所熟悉的她。可倏然间她变了一个人,说话办事有条有理,比外人还理智还刚强,这反倒让人更害怕,更担心……
张殿奎留了几个人守在灵棚外面听着,防备刘玉梅一不行了就把她抬出来。
欧广明端着一大盆热水跟在玉梅后头一块进了灵棚,她跟他一块过了十几年,欧广明好像刚认识她,感到陌生而紧张。
人们隔着灵棚的苇帘子听着里面的动静,有的扒开帘子缝看着刘玉梅的一举一动。她撩开盖着儿子尸体的白布单子,没有悲号,没有背过气去,用新毛巾蘸了温水给儿子擦脸,动作极其轻柔细致,好像怕把睡着的狗蛋给弄醒了,连狗蛋的鼻子眼儿、耳朵眼儿、嘴角、眼角都擦洗到了,然后是头发、脖子……
她的爱,她的悔,她的悲,她的恨,全含在对儿子的擦洗上了,嘴里轻轻地跟儿子说着话:“孩儿啊,你疼不疼?你懂事啦,你听话啦,从把你生下来我就给你洗澡,洗了十二年,你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老实。是娘没有心,不该让你不吃饭就往外跑,不该对你大撒把,娘应该陪着你一块儿去,是娘该死,娘怎么就不愿意凑热闹呢!娘好后悔呀,对你还没有疼够,没有爱够,你就走了,娘活着也是个死人啦。不是娘不想跟你去做伴,眼前咱家里人太多,他们拉住娘不让走,你什么时候想娘了就托个梦来,娘立刻就去找你。是娘上辈子作了孽,是欧家作了孽,才连累你遭此惨祸,让欧家断子绝孙。孩儿啊,你下辈子投生可要选个好人家呀……娘欠你一条命呵,生了你却没能保住你,不能养大你,娘没有福气当娘,真真地白来一世啊……”
欧广明早已涕泪纵横,怕引得妻子再伤悲过度,就强忍着不敢哭出声。他忍来忍去终于憋不住了,一把抱住妻子放声恸号:“玉梅,你就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狗蛋没了,你不能就不管我啦,咱们俩还得活下去……”
灵棚外面的人看的难受,听的伤情,没有几个不掉泪的。有人想进去劝解,被会头拦住了。这么大的祸事临到头上,该哭的让她哭出来,该说的也得让她说出来,不然那才真会出事……
两口子抱头哭了一会儿,玉梅推开广明,继续为儿子擦手擦脚。把全身都擦洗干净了,替他穿上刚做好的小寿衣,头脚都垫舒服,玉梅在儿子的头边坐下来:“孩儿呀,你好好地睡,娘守着你,看着你,从现在起到送你下葬,娘一步都不离开你!”
张殿奎松了一口气,刘玉梅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铁了心比有些男子汉可强多了。他留下几个人夜里顶班,让其余的人都回家了。
下半夜两点多钟,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在小屋里和席棚里睡觉的人仿佛听到了刘玉梅嘶哑地喊叫声,跟着就是欧广明的叫喊:“来人呐,来人呐!”
张殿奎和顶夜的人跑进灵棚,狗蛋的尸体没有了,刘玉梅和欧广明都倒在地上。
刘玉梅讲,刚才冷不丁有几个人进了灵棚,一个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另个人抱起狗蛋就跑。欧广明坐在灵棚下面的草垫子上,听到动静站起来要追,被堵在棚口的人猛地推倒了,掐住刘玉梅的人是最后推开她跑的。
张殿奎带着人跑到道边上看,四周一片黑乎乎,在通往大钢的方向,隐隐约约似有马达声,待要仔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张殿奎当了多半辈子会头,还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谁抢个死人干什么用呢?在场的人只能得出一种答案:是大钢肇事的司机干的,来销尸灭迹。否则无法解释这种怪事……
张殿奎派两个小伙子骑车往大钢追,追不上也要到大钢摸摸情况,找到马队长跟他讲一声。又让一个人到县公安局去报案。他自己得赶紧去告诉郭存先一声。
张殿奎叫留下的人照看好广明两口子,自己摸着黑向村里快步走去。会头怕闹丧,偏偏就让他赶上了大闹丧……
郭家店炸营了,在家的男人们都得到通知:带一件可手的家伙到村北头集合。
年轻气盛的已经按捺不住了,郭家店人就是不怕打架闹事。从前他们的父辈、祖辈年轻的时候,能骑着牲口追到外村去打架,堵着人家的门口打,那才叫打架。子孙不肖,也不能让人家跑到自家门口把孩子轧死,然后还把尸首抢走……
他们真以为郭家店没有人了吗?这叫工逼农反,农不得不反!
听说存先把他的宝贝斧子也拿出来了,大当家的动了真格的,有些老奸巨猾,心存疑虑的人也不敢退缩不前了。人家有事你不靠前,轮到你有事的时候别人也不会管你。居家过日子谁敢保证没有点事呢?欧广明在两天前能想到他的家里出这样的事吗?
空空如也的狗蛋灵棚前面,聚集了几百名男子汉,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件农具或棍棒之类的东西作武器。也称得上是铁锨大杈林立,镰刀锄头并举。旁边的大道上停着一长溜马车和拖拉机,畜生们似乎也受了主人的感染,打着响鼻,踢蹬着腿脚。
人就靠一口气顶着,人不争气如同佛不受香,会变成木胎土坯。气势煽呼起来如雷霆震怒,群情激愤,就连一些胆小怕事的人也没有退路了。张殿奎带着几个人给大家分发黑纱,往胳膊上一戴就成了这支队伍的标志。他们的旗帜是把整匹的白布铰开,在上面写出这次行动的口号,然后用竹竿挑起来……
有些女人们忧心忡忡,也只能站在远处嘀嘀咕咕,不敢到近前拉男人或儿子的后腿。郭家店复仇的农民大军,只等郭存先一声令下,就要向大化钢铁公司进发了。
大部分人都相信,有郭存先在前边领着,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出了事有郭存先兜着。他跟欧广明也非亲非故,又刚挨了几个月的整,自己的屁股还没有擦干净,上边还有人在盯着他,闹出大乱子他是要坐牢杀头的……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明白了还要干,那就是该干,别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家的眼睛紧盯着席棚子,郭存先和村干部们还在里边研究战斗方案。
大队长郭存孝出来发布了第一号命令:化工厂、窑地、电磨房、鸡场、猪场的人以及帮着打井队干活的人都回去,要坚持生产,由他留在村里坐镇指挥,有什么消息及时和出征大军保持联系。
席棚子里,郭存先面色沉重而威严,干部们碰完头以后他叫人把蓬头垢面的欧广和找来,要特别交代几句:“广和,你大概也知道村里有人平时就不把你当人看,这回狗蛋出了事就都怪到你的头上,你把哥嫂一家赶出来也确实不地道……”
欧广和抹搭着眼皮一个劲地点头,自从狗蛋一死,外人骂,嫂子恨,他就是再混蛋也知味了,发怵打蔫地抬不起头来。今天到大钢公司肯定会有一场武戏,不先动兵就讲不了理,欧广和应该是敢死队的角色,可他这副状态怎么能闹得起来呢?闹事闹事,不闹岂不就没事啦?所以,郭存先不得不烧一把火,把他的浑劲、疯劲给烧起来:“可我相信你是条汉子,从那天你敢在调查组门前闹那一场,就看出你是个人才,郭家店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今天你要给狗蛋出气,给自己争脸,敞开了闹,你是狗蛋的亲叔,闹到什么地步都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打人,要看殿奎的眼色行事。”
欧广和虽然听得有点懵懵懂懂,可身上那股二百五劲头又撩起来了,竖起眼,发着狠,愣愣地咂摸着书记的指示。他没有想到郭存先会这样看重他,外面有那么多人等着,书记单独给他布置任务,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听明白了吗?广和。”情势已非常紧急,郭存先却表现出了少有的耐性。
“书记,我当初是犯浑,不该把我哥一家挤出来住,可我也不愿意狗蛋出这样的事啊!现在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欧广和声音粗哑,眼神阴鸷而又茫然。
“过去的事就别老吃后悔药啦,你找不上媳妇的老根儿是穷,别人不拿你当人看也是因为穷,别老埋怨哥嫂,你的媳妇包在我身上,有机会先在工业上给你找个事干,等你稍微混出个人样,大姑娘就会来找你。如果你老觉得对不住哥哥嫂子,就在狗蛋的丧事上卖把子力气,为他们出口气,也让我看看你欧广和的本事。”郭存先又劝勉又激火。
“书记,你就等好吧!”欧广和本来已经通红的眼睛里冒出了火焰似的红光。
“那就出发。”郭存先摆摆手,大家都走出了席棚子。
他最后一个出来,刀削似的瘦长脸挂满怒气,眼里的瞳仁灼灼生光,带着透心的寒战,手里提着一个木匠用的白帆布口袋……郭家店没人不知道那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于是众人的情绪倏地一振,抖抖手里的家伙,发出叽里咣啷的碰撞声。队伍骚动,群情忿忿,张殿奎摆手让大家静下来……
按照惯例,这样一支队伍出征,郭存先不能不作战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