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在这个村里不论谁都可以有犯浑犯难没有主意的时候,唯独自己这个不远不近的大伯子,在她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没主意的时候。而且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心里跟郭存先很近,他一定会向着她,为她做主,或者给她出个好主意。
然而,她哪里想得到,平时没事的时候好像经常能碰见郭存先,真有事要见他可就难了,她被保安非常生硬地挡在办公大楼门口:在门外边等着,给你去通报,至于郭书记见不见你,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你急?到这儿来见郭书记的谁不急?市里有头头儿来了你知道吗?还陪着40多个外国专家,都在大贵宾厅等着郭书记去讲话呐。你的事大?事小的能到这儿来吗?看那边,是一大帮记者,有大报的、小报的、中央电视台的、地方台的,排队等着要采访郭书记,要宣传咱世界第一村,你说这是大事还是小事?
外面这么热闹,郭存先在办公室里还能坐得住吗?这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都无暇顾及,眼下他已经忙成了什么样儿呢?
其实,保安即使不阻拦,让所有来找郭存先的人随便进,也没有一个人能找得到他的办公室。这幢大楼从外面看是六层,到里面却只有五层,楼道只到五层就好像到顶了。五楼有贵宾厅、大会议厅、小会议厅、荣誉室。把着大楼东南方金角的是总经理办公室,分里外两大间,坐在里间的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林美棠,她身后有一个暗门,通过暗门有一个小楼梯,直通六楼。
六楼的整个一层就全都属于郭存先,有办公室、卧室、洗浴按摩房、小餐厅、小会客室等,家具全部是紫檀木的,餐具都是银的,水龙头是镀金的,他那张大得出奇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是98888888——就是发发发……凡有幸走进这间办公室的人,大多都接受过郭存先这样的询问:我的办公室比中南海怎么?其实发问的人和被问的人都没有进过中南海,有没有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存先一定要拿中南海做参照。
房间这么多这么大这么豪华,可郭存先常常只占很小的一点空间。此刻他就披着件西装,斜蹲在硕大而舒适的皮转椅上。对,是蹲着而不是坐着。就像在田间地头那样蹲着,他可以这样默默地一蹲就是两三个小时,只在他蹲累了或有外人来时才会坐一会儿,等歇过劲儿或外人一走,就又蹲上去了。而且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也可以叫烧烟。他手里必须老得夹着根点着的烟,想起来就一口接一口地紧抽,想不起来就夹在手指间任其自燃,烟灰太长了就自动落在下面厚厚的纯毛地毯上。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容貌纯朴的姑娘,看到他手里的香烟烧得差不多了,自己先点着一支,然后把郭存先手里的烟屁股接过来掐掉,将新点燃的这支再送到他的手里……如此往复,没完没了,除非郭存先离开了办公室。
仿佛不蹲在椅子上吸烟郭存先就不会思考。不论外面有多少人找,多少事催,即便热闹得吵翻了天,急得火上了房,他仍能在自己的椅子上蹲得住,像一盏孤独的老油灯,除了喘气,几乎一动不动。至于他成天蹲着想什么,没人知道,遐思冥想,胡思乱想,或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想,只是让孤独的寂寞静静地烧着自己的心。形单影只,恍恍惚惚,似有满腹郁悒盘结于胸。
权力这块肥肉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想不到稀里糊涂地他就成了活着的神话。这时常让他感到自己已经缺少权力所需要的体力和智力,开始憎恶一切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不能再随意跟人交流心思。他必须把自己关起来,保持着对一切的冷漠,和对一切的野心。让群众轻易见不到他,才更有神秘感,有神秘感才能成神。想想那些成气候的人物,哪个不是都留下了许多谜。
这或许是因为他太强了,所以寂寞。因为寂寞,他才能发现最强大的活力。用心的孤独换得心的自由。他已经不能再说那些寡淡无味的平常话,必须苦思冥想出一些警句格言和能逗趣的顺口溜,以应付领导、群众和媒体。从他嘴里说出的所有话都是指令和规章制度,甚至就是金科玉律……让下边的人负责制造产品去赚大钱。他最主要的职责是生产思想,征服人的精神。就像当年的大寨精神那样,成为全国人民的信仰,成为农民的律条。
郭家店的名气如今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当年的大寨,但靠的似乎不是有精神,而是钱多。甚至连这名气也要拿钱换。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就播放了他三个大特写镜头,有正面的也有侧面的,比上了三个节目影响还大。郭家店早有准备,上一个镜头放一通鞭炮。可那也是花银子买的,整整九万,一个镜头三万元。他原本是想上六个,过年嘛图个吉利,六六大顺。电视台倒不干了,说许多著名的英雄模范和现场的演员都不一定能轮上一个特写,有些领导干部也只能给一个镜头,倘若给你六个大特写,那准得惹出事来!
不错,名气这玩意儿太大了就遭人嫉恨,甚至连封厚、张才千这些郭家店发财致富中的贵人,也不再到郭家店来了。郭存先肚子里怨恨他们,可有时又真想他们,现在他天天满耳朵里听的都是好话,却不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他那些患难时期交下的好哥们儿,王顺、刘玉成、金来喜、欧广明……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即便见了面也都是恭恭敬敬,有事说事,没事散伙,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亲近感……
踢里趿拉一阵楼梯响,他的助理刘福根推门而进。在郭家店只有两个人能这么径直往里闯,除去这位郭家店的“少帅”,另一个就是林美棠。刘福根身子轻捷,举止犷悍,带进来一股风,一股活气。
郭存先缩在皮椅子里的蹲姿没有变,只将眼皮撩了撩:“有事?”
刘福根先示意拿烟的姑娘给自己也点上一支精装大中华,然后一桩桩地向“老爷子”汇报——郭存先不过才五十多岁,可郭家店的年轻人却喜欢在背后称他为“老爷子”。刘福根在汇报的过程中自然也加进了自己的观点:“香港女人的事咱可以不管,这是郭存勇家的私事,谁惹的祸谁自己擦屁股。问题是老监委的那几个老帮子,倚老卖老,堵着门口非要见您,怎么办?”
郭存先抬起脸,眼睛里有了亮光,而且非常尖锐:“他们又闹什么?”
简短说就是抗议黑森林今天开业,要求封闭巴黎大道。他们说巴黎大道就是过去的窑子窝,在方圆几百里内都出了名儿,天一黑四乡八县的有钱人,甚至连市里的大款都往这儿扎。黑森林再一开业,我们郭家店就成了大红灯区,把年轻人全给带坏了。
“带头的是谁?”
“还有谁,老支书韩敬亭,还有欧玉田,替他闺女欧华英拔闯……”刘福根虽口无遮拦,却始终拿眼角瞄着老爷子的神情。“爸,得想个办法治治这些老帮子,不能让他们太蹬着鼻子上脸,老觉着可以对您吆五喝六的。”
“郭存勇呢?”
“他可能还不知道,或者知道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不敢露面,一直躲在黑森林里忙乎开业的事。等他老婆赶走了香港女人,一定会跟他没个完,不让他脱层皮才怪哪!”
郭存先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腿也从椅子上伸开改为坐姿。是啊,过去他有一回挨大整,村上的几个老人保过他,应该说现在的这个书记头衔,最早也是韩敬亭让给他的,为了感激村上的老人,就成立了这个“郭家店老人监督委员会”。想不到人是越老越糊涂,给个鸡毛就当令箭,他们还真要拿着老监委压人,想骑到我郭存先的脖子上来!
郭存先突然抬眼问干儿子:“黑森林的开业典礼是什么时候?”
“晚上八点。”
“去,把那个香港女人和孩子领上来。叫人通知七点半开党委扩大会,各公司的一把手参加,特别是郭存勇,你单独通知他,必须得来。”
“那几个老头呢?”
“不见!”
“国际经济论坛的那一帮人怎么办?”
这也是个难题,就冲他们关着门瞎论,居然不请郭家店去给他们上一课,就不该搭理这些家伙,淡着他们。可这毕竟是一批国内外的经济学家,征服了他们岂不等于征服了经济界?给点甜头买下他们的嘴,就会到处宣传郭家店。不管怎么说人家这不还是到郭家店来朝圣了吗!得,不看僧面看佛面,谁叫我今天有精神哪,也算他们来巧了。郭存先吩咐刘福根,请国际经济论坛的专家到餐厅等候,他一会儿就过去。
郭存先站起身,将斜披着的西装穿好,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两圈,活动一下腿脚。人还是那个人,行头还是那身价值十九万元的行头,转眼间便有了精气神,顾盼生风,咄咄逼人。
很显然他喜欢面对难题,这能让他享受拥有权力和头脑的快感。权力差不多就是一副春药,特别是处理女人问题的时候。
你看,刘福根到楼下一宣布他的指示,欧华英和她老爹欧玉田立刻都蔫了,只让香港女人进去,反而把他们挡在门外,这不是拉偏手、胳膊肘往外扭吗?存心要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他们难堪。他们跟郭存先是多近的关系呵,即便什么关系都没有,只看在他们是郭家店人这一点上,也不该这么对待他们。可,欧家人心里敢这样想,身上却不能乍刺儿,还得乖乖地把孩子还给郭楚芳。
刘福根把香港这一对母女带到五楼交给林美棠,又赶紧去落实老爷子的另外几条指令。林美棠陪着郭楚芳母女上楼,轻轻地推开了郭存先办公室的门。她一来就让负责点烟的姑娘离开,姑娘担负的那一套点烟、递烟、掐烟头的活儿便由她亲自动手。
她先为郭楚芳介绍了郭家店的大当家人郭存先,在讲解郭书记的各种头衔时没忘了特别强调,他还是郭家店派出所的所长。也就是说,郭存先是此地警察当局的最高领导。
郭楚芳赶紧鞠躬问好。
郭存先只点了点头,他已经在皮转椅上稳稳地坐好了,吸着烟,眯缝着眼在打量郭楚芳,直觉得自己牙根一阵阵冒酸。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眼睛会勾人,身材圆润肉感,成熟冶艳,很甜很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男人馋涎欲滴。郭存勇这小子倒挺会找女人。
但,自从郭家店发起来以后,郭存先就不怎么会笑了。尽管眼前这个女人的故事让他摆脱了封厚带给他的烦恼,但一开口仍旧是冰冷的:“你也姓郭?”
“我姓楚,由于跟郭存勇结婚了,所以在自己的名字前边加上了他的姓。想不到跟您也成了一个姓。”郭楚芳连声音都带着肉质。对面这个古怪的一村之长,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种奇特的威严,给了她安全感,心也随之定住了。
郭存先自恃没有人在他面前能够不拘束,有人甚至还会感到紧张。包括像林美棠这样跟自己最贴近的女人,在他跟前也总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凡事百依百顺。郭楚芳明明是有求于他,身处尴尬的窘境,却还能这般松弛自然,脸上堆出浅笑,显得很妖媚。郭存先的心软了,心里有轻贱,也有怜惜。
他继续发问:“怎么能证明你跟郭存勇结过婚?”
“我们在香港结婚的时候许多朋友都参加了婚礼,证书、证婚人都有,您看我们的女儿,像不像存勇,这还不是活的证明?”女人骄傲地举起怀里的孩子,郭存先这才真正把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到女儿脸上。可不是嘛,那大脑门,那宽嘴,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