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焐不热他的心呢?
这些年他下了多大的工夫?可以说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条狗。只要在郭存先跟前,就露出像狗那样忠诚的眼神,像狗那样敏捷的下贱……没办法,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不都是驯服于有威慑力的人?
郭存先老骂当领导的挑选接班人尽挑舌头长会舔的,而他自己恰恰就是这样选人用人的。郭存勇在人前背后只要有机会就大说郭存先的好话,还想方设法让这些背后的好话能传到郭存先的耳朵里去……哎呀,惨哪,对自己的爷娘老子都没有这么孝敬过。对男人来说,活着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三样东西吗?权力、金钱和女人。只有那些没有沾过权力的边、也没有真正见过大钱的人,才会对权力和金钱说出许多不敬的话,把世间的许多坏事和丑恶都归结到权和钱上……对他郭存勇来说,钱、权、性这三样东西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少一样都没法活。所以,当他感到郭存先又成了一双老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时,就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了,时时都有一种莫名的为之胆战的惶遽。伴君如伴虎啊,伴土皇上比伴真皇上更难,谁若不懂得其中利害,不拿郭存先当“君”,郭存先对他就更是一只恶虎!
既有现在,何必当初?你说从哪儿不能抠索出几万块钱来,若早一点儿给楚芳寄去,她还至于来烧你的后院吗?俗话说得好,情场得意的人必在赌场失意,明知人家可能设好了局子拴好了套,为什么还伸着脖子非要往里面钻,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三百万!
事情已经迫在眉睫,郭存勇却没了主见,精神上失去了归属感。他体重一百多公斤,简直就是一座塔,今天何以竟如此委顿?他呼吸急促,胸闷气短,再加上身粗腿细,摇摇晃晃,选择了最僻静的小路往公司跑,脑子如做梦一般飘飘忽忽,却不忘躲避着行人。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经身陷绝境,都怪自己鬼迷心窍,细算一下活这么大净干后悔的事了,一到真出了事,他的胆子又很小,不知该怎样摆脱困境……
一阵自我憎恶,懊恼而绝望,紧咬牙快步冲上了三楼的办公室,竟累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拼命想张大嘴喘,却不知牵动了一根什么神经,一霎时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刺穿了他的心脏,心房发出迸裂般的剧痛。这剧痛一下就把他肥胖的身躯击垮了,他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扭曲、变形,紧跟着便轰然倒地……
疼痛越来越剧烈,感觉身子却越来越轻,甚至渐渐飘浮起来,依稀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阴森森霉腐浓重的死亡气息。
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吟哦……慢慢地消融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凡郭家店有头有脸、能说说道道的人物,都准时聚集到集团总公司的小会议室里。
郭存先召集会议没有人敢迟到。如果有,也只能是他自己。因为他常把自己是个农民挂在嘴边,而农民更习惯于看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掌握个大概其就行了,哪会有太精确的时间观念?郭存先常常忘了自己通知的开会时间,要不就是人到齐了他却只顾跟别人扯闲篇,忘了开会的时间,那得是他高兴。
可今天晚上,他只是闷头抽烟,房子里充斥着一股凝重的气息。其他人大气不敢吭一声,似乎预感到这个会上将没有好话。
林美棠在旁边悄悄提醒他:“书记,快八点了。”
郭存先没撩眼眉:“郭存勇哪?”
刘福根答话:“到处都找不到他,打他的电话也不接。”
郭存先突然撺儿了:“这是什么意思?小脑袋给大脑袋惹了祸,觉着没有脸,躲了?躲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可我并没有说要怎么样他啊?这年头,只有关在圈里的猪兴许还老实点,只要是吃腥的有几个是好东西。”
呀,这不是把大伙儿连他自个儿都一勺烩了吗?这话也就是他郭存先自己说说可以,若换了别人,借个胆子也不敢。但在场的人一时还听不出这话是正说还是反说,摸不透老爷子今儿晚上的脉,是上火了,还是平滑均匀?反正不像有喜的样子。
“唉,人有两大难题,欲望得到满足和欲望不能满足。就像受穷的时候想发财,真发了财又有发了财的难处……”郭存先黑虎着脸嘟嘟哝哝自说自话,说着说着就晃晃悠悠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咱们这个会就搬到黑森林去开。今晚不是开业庆典吗?我去给他们剪彩!”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但出去透透风,至少比闷在这间房子里要好。大家一阵兴奋,噼里啪啦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郭存先后面踢里趿拉地相继走出了会议室。
晚风湿润,混合着植物和泥土的青涩气息,偶尔还夹带着从工业园区飘来的铁腥和化工厂的味道。郭家店的夜晚如同空气的味道一样混杂而古怪。村口的巨型旋转琉璃灯,不停地喷射着五彩霓虹,把半个夜空照耀得闪闪烁烁、花花绿绿。村北的工业园区上空,像经常打闪,不时有弧光电火冲天而起,轰轰隆隆、铿铿锵锵,如连串的滚雷。相对来说,村子的西半部较为安静,天色青黑,苍烟若浮。
巴黎大道坐落于村子的中部,两边排满商店和娱乐场所,门脸各异,招牌不同,花样翻新,各显其能。有的灯火通明,色彩迷离;有的光线昏暗,神秘莫测;有的在大门口播放电子音乐,震天动地;有的在门口站着小姐和大汉,美女配野兽,阴森古怪……
黑森林位于巴黎大道最繁华的黄金地段,是一幢披金挂彩的四层楼,集歌舞、游乐、洗浴、餐饮等各种娱乐于一体。最惊人的是门口立着一棵足有两丈高的摇钱树,上面挂满金光闪闪的钱币,吸引了一大群围观者。有好几名保安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禁止人们用手触摸。但还是有人实在禁不住金币的诱惑,趁保安一不留神就飞快地伸出手去碰一下。
郭存先一见这摇钱树立刻就乐了,刚才满脸的阴云一扫而光,禁不住夸奖道,“存勇这小子,就是有点鬼道道。”
黑森林里正抓瞎。开业庆典的时间已过,请的贵宾们早就到了,却不见郭存勇的影儿。
总经理贾振魁只有三十岁上下,像新郎官一样头上身上一派流光水滑,一听说郭存先来了,没命地往楼下奔,差点从三楼直接跌下来。这真是天上掉下活菩萨,郭存先这一来可给黑森林长了大脸。现在没有谁都无所谓了,郭大书记一个人就足以把娱乐城给抬起来!
贾振魁一边扶着郭存先上楼,一边汇报黑森林开业的准备情况。
郭存先似乎只记住了黑森林招了九个俄罗斯小姐……他微微一愣,然后点点头表示赞许。
郭存勇的脑瓜确是够使的,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传出去郭家店有了俄罗斯小姐,周围百八十里地以内的人,当官的,有钱的,好奇的,还不得跟苍蝇似的都叮上来?巴黎大道就会更加火暴。
郭存先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进了三楼大厅。
贾振魁摆手先叫乐队停下来,然后扯着脖子变腔变调地宣布一个特大喜讯:郭书记亲自来参加黑森林的开业庆典,这是对黑森林全体员工和顾客的巨大鼓舞、巨大支持!
这自然会煽动起一阵热烈的鼓掌,等掌声差不多了,他就顺理成章地请郭存先讲话。大厅里变得非常安静,郭存先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的脸,一个个大胆招摇的姑娘……他的眼睛亮起来,面孔也显得明朗而随和,清了清嗓子上来先设问:现在正是总公司党委开会的时间,我为什么带着各公司的头头都到这儿来了?
然后他就自问自答:因为黑森林还没有开业,人家就找到我告你们的状,说巴黎大道是红灯区,把郭家店的风气都带坏了……所以我一定要来,就是要给你们壮胆,给你们打气!我看郭家店的风气就数这时候最好,今后还会更好。外边的人嫉妒我们有钱,天天骂我们,找个茬就批我们,怎么我们自家人还里应外合,住着星级的好房子,吃得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家里用的七大件八大件一应俱全,银行里存的钱至少够花两辈儿的,男的有老婆,女的有丈夫,家家安居乐业,风气怎么就不好了呢?难道饿肚子打光棍,有个女的在当街一过,老光棍们的眼珠子都瞪得要掉下来,那种风气就好?我没见过红灯区,只知道红灯也是灯,通明透亮,吉祥喜庆。国庆节的时候天安门城楼上挂的就是大红灯笼。敢情你们一回到家都有老婆抱,都有孩子哄,我郭家店还有几万打工的单身汉、单身女呐,他们也是人,下了班能有个娱乐活动的地方是好事,是积德行善。不能把郭家店弄成和尚庙、尼姑庵。富裕有富裕的活法,发达有发达的标志,西方发达世界有什么,我们也会有什么,它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这就好比凡是庄稼地里一定会有草一样,连一根草都不长的地方也不长庄稼。人有大的欲望,才会有大的动力,大的满足,眼下中国人还只知道苦挣,不知道玩儿,光知道做生意要担风险,不知道玩也要担风险,有了钱的人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生活,还总是习惯过去那一套,那你还挣钱干什么?再说,娱乐业也是一种产业,谁跟赚钱也没有仇啊。我刚接待了几十号从世界各国来的经济学家,现在国际上公认一个道理,金钱的最大特性就是永远都不能满足人,越有钱越想有的更多……因此,大赚特赚、大存特存这种不能满足的东西,就成了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富翁,在报纸上一登征婚启事,二三十岁的美女一群一群地去应征……这是为什么?社会变了,笑贫不笑娼。现在没有人还敢斜眼小瞧一个亿万富翁,不管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在人们的眼里,能挣大钱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冒险经历,世界上最好的新闻、最有趣的故事,都跟钱有点关系……”
郭存先的讲话自然又赢了满堂彩。这时走来两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一身锦缎旗袍,斜披黄色缎带,牵着一条大红绸子站到郭存先面前。另有两个娉娉婷婷的姑娘,来到两侧,伺候他戴上白丝手套,贾振魁打开一个极其精美的包装盒,取出一把纯金打制的剪子交到他手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张开金剪,犹如举起指挥棒,待他慢腾腾剪断绸带的一刹那,乐声骤然大震,掌声响起……
贾振魁接过金剪子放回盒内,转身交给了旁边的刘福根。随后又凑近了小声请示郭存先:“吃点东西?洗个桑拿?还是到包房听歌?”
郭存先都摇脑袋,沉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跳舞。”
跳舞?周围的人都没有想到。郭存先什么时候学会了跳舞?贾振魁赔着笑说,您先到包房歇着,我一会儿带小姐来让您选。
“不,就在这儿跳。”郭存先还随手指指跟他一起来的党委委员们,“给他们也一人找一个舞伴。”
林美棠把贾振魁拉到一边小声说:“书记这是在给你撑腰,你想,他在这儿一跳舞就成了大新闻,这是多好的广告?明儿谁还敢再对黑森林说三道四?快给书记选个好点的俄罗斯小姐。”
贾振魁哪知道什么样的小姐在郭存先眼里算好点的?他让林美棠给选。林美棠最后挑了个能说一口汉语的娜塔莎,身材轻盈,双腿修长,身着淡紫色的吊带裙,腰肢纤细,双乳高耸,绽开一脸迷人的灿烂笑容,轻飘飘地向郭存先贴过来。
郭存先像被火苗灼了一下,身上随即鼓荡起燥热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