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郭敬时说我才不饿哪,晚上不管你们娘儿俩做嘛儿吃的,都不要叫我,我也要跟着存志睡一会儿。孙月清心里还是不踏实,想问个明白:“从北京到咱这儿那么远,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么多天不吃饭怎么能不饿呢?”郭敬时说,“我是顺着河边溜达回来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我也就有吃有喝,还净是好东西。听到这儿存珠又要吐,就是吃那些……”没等她往下说孙月清就把她拉出来了,还顺手把东屋门给带上。
郭敬时往炕上一躺,闭眼的工夫已经着了。等到他再睁开眼,已经是半夜了,郭存志出来进去地不知折腾过多少趟了。他憋得难受,可跑到茅房又拉不出来,回来躺下又憋得受不了……郭敬时再摸摸他的肚子,没说话又出去了。等了会儿再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土簸箕,一截干树棍,还有一根带钩的粗铁丝。他让存志趴在炕边上,屁股撅高,他站在炕下,一只手扒着存志的肛门,另一只手拿着细树棍往里捅,慢慢地还真把郭存志肛门里边的硬东西给捅活泛了,郭敬时放下树棍儿,换成铁钩,一点点地向外挠,鼓捣了一会儿还真被他勾出来一个,砸得地上的簸箕咣当一声。大小像个小羊巴巴蛋,但比羊巴巴蛋硬得多,灰不拉几的像圆石头子。刚才站在门边偷看的孙月清,擦擦眼角,返身回去端来自己屋里的灯,帮着这个老小叔子一块给自己的儿子抠屎。若不是亲眼看着,打死她也想不到,人的屎会变成这样,这要堵的时间长了,人还有个活吗?你说软软嫩嫩的红薯秧子,吃到人的肚子里怎么就会变成石头呢?她忍不住问道:“儿啊,你这是吃了多少红薯苗呵?真是造孽呀!”
存志的全部力气都用在屙屎上,吭吭哧哧地说:“从公社到咱村是七里地吧,这一道上反正嘴没闲着……”孙月清嘴里咳声叹气,两个人倒替着给存志抠……到窗户外有点麻麻亮的时候,地上的土簸箕里已经快装满了。郭存志的肠子里还塞着一些,但已经真正松动了,郭敬时又给他灌了一大碗草灰汤,让他到外面的茅坑上去蹲着,由自己一点点地向外拉。
这些日子,郭存先在辛庄感到自己发了。
他先给庄上修理了所有坏农具,重做了四个牲口槽子,又为两户办丧事的人家打了两口棺材。不仅好坏都管饭吃,还挣下九元五角,外加四斤高粱、三斤玉米。在第一天给庄上修耧的时候才知道,出来干活挣钱是犯法的,跟政府最烦恶的“投机倒把”差不多。但出来“擀毡”却不犯法。擀毡就是讨饭。中国人见面爱打听:“干嘛去了?”说讨饭去了,多不好听。说出去擀毡了,听着就顺耳多了,而且形象,如今外出讨饭的,多得就像虱子擀毡啦。谁能整治得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谁想管也管不过来。可即便是外出擀毡,也要在身上带着村里的证明信,证明你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右分子”连擀毡也是犯法的。
那天孙老强搬来一堆缺胳膊短腿的农具,郭存先看到有活可干,眼珠子都红了,抡开膀子正要大干,庄上主事的人走过来要看他的证明信。他心里打个愣,出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到村上开信,此时却不敢说实话,装模作样地在木匠兜子里乱翻,是在拖延时间想个应对……忽然他冒叫一声:“哎呀不好了,我出来的时候怕证明信弄丢了,跟干粮一块藏在一个布袋里,那天叫狗给叼走了,老强大哥你也在场不是看了个满眼吗?”
孙老强在旁边忙把郭存先打跑疯狗救下福根的事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比什么证明信都更管用,不光引起了辛庄头头的同情,也博得了一大帮没事围着看他干活的人好感,今后在辛庄看来无论干多久,都用不着证明信了。可离开辛庄怎么办呢?他趁机恳求庄上的头头给他补一封信。这个很容易,头头让老强跟着一块去支部,不大的工夫就拿着一张纸回来了,上写:“持信人郭存先,宽河县郭家店人,出身下中农,因在辛庄救一个孩子丢失了介绍信,特此证明。”下面盖着辛庄党支部的公印。
得到了这张护身符,郭存先的胆气更壮了,他也因此多了个心眼儿。凡有叫他去干活的问他要多少钱,他第一句总是先说:“我就是出来擀毡的,你老看着给。”
如果对方太小气,或者跟他哭穷,想白使唤便宜人,或者只管饭不给钱。他就会接着说,这年月大伙都活得不容易,我若不是家里难的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会出来遭这份罪。家里还有老小四口人哪,得靠我养活。你老想给我的饭就省了,若没有现钱给点粮食也行,我好给家里捎回去。我一个人在外边怎么都能对付得过去。
这一套话说下来,就没有人还会白使唤他,特别是正在治丧的人家,都图个顺气。一般也不会让他空着肚子干活,好歹也得让他吃饱。但他有一样好,干活卖力气。说多咱交活,宁肯自己不吃不歇着,也绝不误事。特别是做棺材,有时辰管着,主家都想能准时入土为安,图的就是干脆麻利快。为此郭存先还真得到不少好话。
就在他给别人干活的这些天里,刘嫂按着他的主意找到庄里,获得头头应允,将郭存先修农具时替换下来的旧耠子把儿、旧牲口槽帮,全敛到自己门前,又带着儿子在庄里庄外敛了不少干枣枝、树棍子、荆条、柳条等。这一天郭存先没有外活,就来到刘嫂家,拆了她南屋的炕沿,和那个陪嫁过来的旧柜子,为她住的正房做了两扇很结实的大门。再用剩下的碎木头捎带着也给南屋装上了门,即使挡不住非想进去的人,挡挡畜类还是没问题的。最后拿干树枝还给她圈了院子,用粗一点的树棍绑了个院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至少这看着像户过日子的人家了。
刘嫂就在旁边一步不离地盯着,有时还打个下手,却仍然不敢相信,只一天的工夫,自己这个已经彻底破烂了的家,重新又变得完整、干净,像模像样的一下子就有了人气,有了活劲。她的日子原本就是熬着、耗着,拖一天算一天,不知为什么总是觉着自己还会出事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关键不在她,要看儿子的命怎样,儿子命大她就多拖几年,儿子命薄她就走得快点。万没想到由儿子引来了郭存先,这是个让人心里踏实、可以把他当成家的男人,他实心实意地把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想要的家,展眼工夫又给拾掇起来了……也正因为此,她那颗僵死的已经冷透的心,在刹那间变得温热、柔软,有了一种平和的安定感,好像她太累了,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这种感觉让她兴奋,又有些紧张,以致连身内也有了一种异常的动静。
郭存先收了工,又帮着将院子收拾利索,天也快黑了,这时候孙老强一步跨进院子,由不得嘴里啧啧的一阵惊奇:“嚯,这看着多好呵!好手艺,郭兄弟真是快手……”他嘴里打着哈哈,东瞅西瞅地先走到刘嫂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才回头加大嗓门对郭存先说:“兄弟,今儿个晚上我那个牲口棚里没空地了,有几个老哥们要过去商量点事,反正这个南屋也拾掇干净了,我刚才跟刘嫂说了,让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你的东西还存在我那儿,明儿个离开的时候再带上也不迟。”
“这合适吗?那就给刘嫂添麻烦了。”郭存先客气着,也没有往别处想太多。“没嘛不合适的,”刘嫂赶紧抢过话头,“这有嘛麻烦的,谢你还谢不过来呐。”说着返身回北屋拿了块布单和枕头,收拾南屋的炕。
郭存先送走了孙老强,也将自己的工具收拾起来,一件件放进兜子,再把扫起来的垃圾扔到院外的粪堆上。为他拾掇好炕的刘嫂,又端出来一大盆热水,叫他洗脸,他接过热水躲进南屋,从上到下地洗了个痛快。这工夫刘嫂拿出掺了一少半棒穰子的高粱面,轧了一盖帘饸饹,用青酱炸的花椒油,怕不够咸又放了点盐,切了一盘小葱、曲母菜当菜码。然后脆声响气地喊福根:“让你郭伯伯过来上炕吃饭。”
用真粮食做熟的饭香,花椒油的酱香,混着腾腾热气在屋子里弥漫。这座房子里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气氛了,连她都感到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了的畅快。她按照过去伺候公婆、孩子和丈夫上炕的规矩,今天也叫郭存先和福根坐到炕里边,她站在下边给他们端碗。先结结实实地给郭存先盛了一大碗,第二个给儿子盛,最后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郭存先不敢吃得太快,却觉得碗里的饸饹条香喷喷地自己就往他嘴里钻,竖尖冒流的一大碗不知不觉就干净了。他把碗藏在身后,说什么也不回碗了。心想自己这一大海碗足够人家娘儿俩吃三天的。刘嫂却豁了个地一定要再给他盛半碗。他拿着碗起身跳下炕,将碗放在外屋的锅台上扭头就蹿出去,竟直钻进了南屋。福根拿着他给做的那把木刀,也从后面跟了进来。
郭存先将身子一顺躺在炕上,脑子里该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事了。明天离开辛庄先往哪儿奔,继续往南,还是向西拐?但不管往哪儿走,他现在跟刚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心里有根,无论朝哪儿走都不犯怵。问题是刚挣的那几斤好粮食,带在身上老得提溜着个心,是先送回去,还是想法通知家里,让弟弟来拿……福根在炕下边耍把了一会儿,见郭存先不跟他说话有点腻烦,也抬腿爬上炕来躺在他旁边,问道:“郭伯伯你明儿个真走?”
“这还能假,郭伯伯得去找活儿干。”
“就在俺们这儿干呗。”
“你们这儿已经没有我可干的活了。”
“我也跟你走行吗?”
郭存先拍拍他的脑袋,你撒癔症呐,你妈妈能舍得了你吗?再说你郭伯伯自己还顾不了呢,哪有工夫管你。
“哎呀那怎办哪?”
“什么怎办,小毛孩子操这份心做嘛。”
“我想跟你学手艺。”
“等你长大了……”郭存先心里有事儿要盘算,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唧着,三哼唧两哼唧就把福根给哼唧着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皮子发沉,就下炕抱起福根,送回北屋。北屋的门关着,但没有上闩,用脚轻轻一蹚就开了,里面没有点灯,他有些不自在,赶紧出声:“刘嫂,福根睡着了,我把他给抱过来啦。”
“哎、哎……进来吧,扔到炕上就行了。”刘嫂的声音也有点变样,黑暗中有窸窸窣窣像是抓衣服的声音。人家显然正擦洗身子,他闻到了一股香胰子味,心里越发的毛咕,轻手轻脚地将福根放到靠门口的炕头,转身就向外走,却跟刘嫂撞了个满怀。他心里一惊不敢动了,虽说是在黑灯影儿里,却也感到自己的脸烧得生疼。
刘嫂并没有躲开,反而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头发上的香胰子味冲得他有种发晕又想发狠的感觉。刘嫂的两只手都摸到他身上来,随即像没站稳似的整个身子倒进他的怀里,灼得他身上发热,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就觉着她浑身稀软,柔柔弱弱,轻轻巧巧,搂在怀里这个舒服呀……他脑袋发胀,浑身绷得紧紧的,感到透不过气来,体内却有东西在跳动,下边的那个东西竟自顾自地支楞起来,如棍子一样顶上了刘嫂的身子,轰然间爆发出冲天之力。这反让心里产生一阵慌乱,急忙往后挪脚,两条手臂也不好意思地放松了。刘嫂觉察到他的紧张,便小声哆嗦着说:“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