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烈一愣:“呀,你知道得还挺多?”
“你就是把一个白痴关进看守所,也会很快成为一个法律专家。你们当警察的也一样,你之所以成不了好警察,就是只想把别人送进来,自己没蹲过监狱。”
伍烈讥讽地望着他:“人们所以需要法律,就在于它能显现罪恶。”
“你甭跟我绕词儿,法律就是法院和律师,无论法律有多少条,没有律师都是空的。你们只要不让我见律师,我就以死抗议。不信咱就试试?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郭大斧子真要发起狠来,想弄死自己就跟玩儿似的。”
“我说过不让你找律师了吗?你想自己请律师,还是我们替你找?”
郭存先语气坚定:“我自己请,希望明天就能见到我的律师。”
“谁?”
“郭家店小学的老师朱雪珍。”
伍烈大出意外:“你老婆?”
“不错,朱雪珍有文化,奉公守法,完全可以当我的律师。”
“不行,法律上有规定,跟案件有关的亲属都得回避,你还是找个正式的律师吧,要不就由我们给你指定律师。”
“你们很清楚,朱雪珍跟我的案子毫无牵扯,除她以外我谁也不要!”
伍烈撇撇嘴:“怎么,想老婆了?”
郭存先反问:“这也犯法吗?”
“恰恰相反,这很正常,我完全可以理解。除去想老婆还想谁?”
“我现在就想两个人,头一个就是我老婆,我就想跟她说一句话,娶了她是我这一辈子干得最得意的一件事。”
“第二个就是想儿子,对吧?”
“自己的儿子哪有不想的?但眼下还顾不上想他,我最想的还有我二叔。这几天一闭上眼就看见二叔站在我的床跟前,可就是不跟我说话……你们若能找到疯子二爷,告诉我他是死是活?叫我认嘛罪我都认了。”
伍烈看看身边的胖警察,未置可否。但自那以后好多天,郭存先都没有再被提审,当然也未让雪珍来看他。他百般猜疑,莫非他们真的撒出人马去找疯子二爷了?或是他们当真以为他要请雪珍当律师,在打报告请示上边?他把能想到的各种可能性,翻过来倒过去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想不出眉目。
如果天下真有什么肉头阵、迷魂阵,那也都在看守所里,是警方在摆阵,而不是犯人。只有警方才是软硬不吃,刀枪不怕,把你审不死也能磨死,磨不死还能把你耗死……什么滚刀肉、二百五、浑帐王八蛋、嘎碴子琉璃球,进了看守所全被一勺烩了。这许多天来,郭存先估摸着自己连半宿的好觉都没有睡,吃饭就更是二五眼了,成天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老想用脑袋撞墙,真是生不如死。他还真不是没有想过死,关在这种地方成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死,这时候唯一能保全尊严的办法,就是体面地死去。
在监号里又怎么才能死得体面呢?其实还是他下不了这个狠心。再说也不值得。天不绝人,临到绝处无可绝。往最坏里说即便被判刑,又能判多少年?人又不是他亲手打死的,少了三年五载,在里边关一年,然后监外执行,撑死也超不过七年,有一天他还能再回到郭家店的。到那时一定要好好地重振雄威……所以眼下只能凑合活着,监号的饭吃不下也得强吃,只要能咽下几口东西,再喝点水,就死不了人。
他倒盼起提审了,有审问才有信息,也才能透口气。
看守终于来喊他的名字了。他被带到审讯室门口,正好碰上那天见过的胖警察,竟然冲他一笑,喊了声“老郭”,下边刚说了半句“这几天休息的……”后半截话嘎嘣一下又咽回去了。郭存先的样子已经回答了他,面色焦黄,眼泡浮肿,头发挓挲着,灰白的胡子茬如一捧死草。询问有着这样一副头脸的人休息得如何,未免太做作了。
尽管如此,这也是自郭存先被抓进来以后碰到的第一个笑脸,第一次不被直呼其名,并含有某些客气成分在内。可惜自己已经不会笑了,没法回应他。说穿了也不想回应,这种笑面虎更难斗,别看伍烈满脸穷横,可郭存先打从心里就不怵他。
胖子做了自我介绍叫陈康,今后将接替伍烈负责他的案子。
郭存先心想,这个陈胖子肯定比伍烈要厉害多了,不然就不会让他把伍烈替换下去。只见他左腋下夹着一个本子和几张八开的白纸,左手拿着几支笔,右手提着一个小盒子,全身没有闲着的地方,显得有点手脚不够用。这个人的零碎可真不少。
落座后,陈康没有像伍烈那样直瞪瞪地逼视他的眼睛,先在精神上给他来个下马威,而是打开手里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大中华和一个打火机,一边递给郭存先一边解释:我知道你平常只抽精装大中华,我买不到精装的,只弄到了这种平装的,花的是真烟的价钱,但不知是不是真货。还有一斤核桃酥,肚子饿现在就可吃一块。不过话得说明了,这不是我送给你的,我也送不起,这些东西都得记在你的账上,将来一块儿算。因为现在你的家属还不能探视你,无法给你送东西。关于你想见你妻子的事我也向上级汇报了,一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说着又递过来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让他看记的账,钱物相符就签上名。还说以后再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只要不出圈儿我就给你捎过来。
郭存先一口就将一支烟吸下去半截,就着烟他又吃了两块核桃酥,仿佛一辈子都没吸过这么香的烟,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记录员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他又抽又吃的时候,陈康用一根很粗的铅笔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郭存先起疑:“你在画什么?”
“为你画像。”
郭存先由于受到意想不到的照顾,心里越发地警觉:“什么意思,为我留遗像,马上要枪毙?”他想幽自己一默,但声音沙哑,中气不足。
陈康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笔并没有停:“你想到哪儿去啦,我原本就是学绘画的,毕业后歪打正着干了公安,那天一看见你这张脸就觉得很有特点,禁不住手痒痒,想给你画一张。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最后让我能拿出一张让你满意的画像。”
这小子玩儿什么鬼,以画像代替审讯?
陈康似看出了他的疑惑:“今天算是我正式开始接触你的案子,不想一上来就谈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需要侦查,也不用破案,事实都摊在那儿,成千上万的人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我的责任不过是帮助你也看清这个事实,因此在这之前我想跟你谈的是你的病……”
“我的病?我得了什么病,你怎么知道?”
陈康说:“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病。”
“哦,我明白了,我身上的病都是大病。心脏不好,随时都可能嗝儿屁着凉;膝盖疼痛,走不了长路;严重失眠,时间长了会变疯……”
“这些在你身上还不算是最重的,还有比这些更危险的。不信你可以想一想,当年你游走乡间,砍棺材的时候,是快乐的,知足的,你是村里的能耐人,媳妇漂亮贤惠,小日子过得也比别人强。随着你的官越来越大,手里有了所谓生杀予夺大权,就真的想夺取别人的性命了,你不为自己的变化吃惊吗?你有了两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过去讲富不过三代,你至少可以让你的后两代身不动膀不摇地吃不穷花不尽,可你自己非要亲手再毁了这一切,这算不算是一种病态?你的成功之路不可谓不艰难,步步坎坷,大险大恶,先后被调查过好几次,都扛过来了,却在年产值六十多个亿、明年就可过百亿的当口栽倒了,这又是为什么?你自己就从来不追问,不感到奇怪吗?你是不是觉得有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像叫病拿着了一样?”
郭存先为之一动,这是陷阱,还是希望?他是想引导我要承认自己精神上有毛病,如果真是精神上有问题,无论做出什么违法的事情都可以不负法律责任……
陈康说得认真,偶尔还会认真地在纸上画几笔,眼睛一会儿看看郭存先,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画稿,抬头低头、低头抬头,简直不够他忙活的。“不错,让我直说了吧,你还真是叫病拿的。这叫什么病呢?‘暴富躁狂症’,也称‘金钱偏执狂’。发财本来就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不是有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拥有金钱的多少,代表了内在所承受的压力程度,金钱可以召唤人的灵魂,也可以左右人的行为。暴富至少是一件复杂的事情,经常获得的不单是荣誉与赞美,还有更多的嫉妒与背叛。许多人在对待财富方面都患有精神分裂症,一方面都希望自己变富,一方面又怀疑暴富者的钱来路不正。但这并不等于说钱是万恶之源,人类就应该抛弃金钱。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像大家呼吸的空气是一样的,吃的饭是一样的,有人得病而有人却不得病,钱是清白的,不清白的是人。“暴富躁狂症”的典型症状是,多疑多忧,孤僻抑郁,心胸狭窄,容易记仇,报复心强,易躁易怒,经常轻易下结论,自认代表真理,放大自我,以自我为中心,等等。
“我给你读一段这种病人的病历……”
郭存先受不了啦,大声抗议:“扯淡,有话快说,有屁就放,不必兜那么大圈子。”
陈康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你说我这是在绕弯子骂你?那就对了,一个正常的人,有病会主动找医生,甚至为了引起医生的重视还会稍稍夸大自己的病情。而你否认得越快,反应得越强烈,就越说明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因为所有患这种病的人,都珍视自己的病,认为这正是他们的特长,是一种优越,能使自己变得与众不同。”
郭存先又点着一支烟。
陈康说:“老郭,你怎么不说话?想想你自己,在下令打人的时候,心理和生理上是不是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我没有下过令,那是群众自发的。”
“噢?那咱就掰开揉碎了,看看你治下的郭家店群众是怎么自发地闹起来的。太远的先不提,就从郭存勇的死说起……”
“你说够了没有,现在该轮上我说了吧?”郭存先要反击了。他吃饱了喝足了,便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憋闷了这么多天,不痛痛快快地说道说道,可能会憋出病来。同时,他也想尽可能拖住陈康,能在审讯室里多待一会儿。这里有吃有喝有烟抽,可比监号里强多了。
于是,审讯变得有意思了,被审讯者跟审讯员抢话说。陈康还用着急吗?他脑袋上那片整洁的光头皮,越发的亮堂了。郭存先振振有词:“你怎么光说我有病,不说别人有病,不说上边的头头儿有病,不说社会有病,不说这个世界都有病?你不是问我这个‘财富躁狂症’是什么时候得上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从市里的省里的乃至国家级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地都到郭家店来,这个病根就算坐下了。你知道我第一次去书记家是怎么进的门吗?就背着二斤香油,提着一个西瓜,到门口打声招呼,门卫就把我领进去了。在中国镀金有两条道,一条是出国,一条是跟领导合影。人们一般都认为大人物家里什么都不缺,给他们送礼不好送,你送什么人家都不稀罕。错了,其实你送什么他都喜欢。这就是农民的办法,而农民的办法吃得开,因为头头儿也是农民。不信你也可以试试,你就是背上十斤香油,拉上一汽车的西瓜,也未必能那么容易地见到书记。为什么?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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