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小鬼等;或是戏里的生、净、旦、末、丑,只装扮一个大概,不具体要求他是谁。社火一般要闹七天,从阴历十三,直闹到阴历二十。这年阴历元宵节,老冯又领着社火队大闹县城。但今年又与往年不同,前些年延津的县长是老胡,老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做木匠,对每年的社火不闻不问;后来县长换成了小韩,小韩虽然只做过大半年县长,就被省长老费撤了职,但他做县长跨年头,也赶上过元宵节。但小韩只爱有秩序地讲话,他讲,众人听,对这种群魔乱舞的场面,只觉得是一个乱。好好的街道,被社火队弄得尘土飞扬。元宵节舞社火时,小韩站在街上看了一眼,用手帕捂着鼻子说:“何谓群氓?指的就是这个。”
更觉得办学的必要。而新任县长老史,对社火的看法,却与老胡小韩不同。不同不是喜欢这种乱,而是乱与乱又有不同。生活中他反对乱,但一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街上舞,他觉得这不叫乱,恰恰是静。他喜欢舞台上的人连说带唱,原因也在这里。社火又与一出戏不同,戏中只有几个人在变,现在一百多人都比划着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就不是静不静的事了;如全民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坚持原来的那个,从此就天下大治了。从阴历十二三起,老史就让人把太师椅搬到津河桥上,身披狐皮大衣,居高临下,看万民舞社火。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本也唱着锡剧,但老史撇下锡剧,专门来看社火。社火队看县长也来观看,社火舞起来,架势又与往年不同。每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锣鼓就敲响了。社火队围着津河在舞,围观的人成山成海,到了晚上,河边挤掉的鞋,能拾三箩筐。正月还是寒冬,硬是让老冯的社火队舞成了春天。围观的人跟着社火队跑出一头汗,老史在津河桥上千坐着,一坐一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中午也不回县政府打盹,就吃随从送的几个热包子。但社火舞到第三天,出了事故。事故说起来也不大,一个社火队的主角,扮阎罗的杂货铺掌柜老邓病了。老邓的杂货铺叫“大魁商号”,老邓的女儿叫邓秀芝,小名叫二妞。去年她说错一句话,把一只耳唇说成耳朵,硬是把同学秦曼卿和李金龙的婚姻拆散了。秦曼卿后来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邓昨天晚上身子还好好的,今天早起肚子突然疼起来,疼得在床上打滚,原以为是虫子闹的,请来中医老褚。老褚按了按老邓的肚子,说不是蛔虫闹的,是几根肠子绞在了一起;世上不怕别的,就怕相同的东西绞在一起,麻烦麻烦,就是相同的麻绞在了一起;开剂药吃下去,要么将肠子捋顺了,要么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老邓登时疼昏过去,邓家的人呜啦一下哭了。等社火队上了街,会首老冯才闻知老邓的消息,一下把老冯急蒙了。老冯急蒙不是着急老邓的死活,而是社火队里少了一个阎罗,社火就耍不开了。本来社火队有一百多人,少一个阎罗不算什么,但老冯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一百多人一百多个角色,每一个角色都无法替代,每一个角色也不可或缺,突然一个角色没了,链条就断了。譬如没了阎罗,小鬼就不成立了。闹社火之中,阎罗还要审判小鬼呢。按此推论,把阴间的人都拿下去,阳间的人就没有依托。阴间阳间的人都没了,单靠传说和戏文中的人,哪里撑得起这个世界?于是他止住锣鼓点,开始急如星火地寻找新的阎罗。但急手现抓,哪里找得来?找了篾匠老王,找了鞋匠老赵,找了做醋的老李,找了卖鸭梨的老马,不是本人手脚不利索,上不得台面,就是像卷包回唐山的小韩一样,厌烦这种热闹,或是怕凑热闹耽误自己的生意。找阎罗找了半个上午,社火队还没有开耍,把老冯急出一头汗。把老冯急出一头汗没啥,县长老史不明就里。在桥上也等急了。派人问清缘由,又派人告诉老冯:“既然找不着阎罗,还是先舞起来要紧,别让这么多人干等着。”
又说:
“也可以边舞边找嘛。”
县长说可以边舞边找。老冯却认为先舞这一段,无法向人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交代。他先放下阎罗不找,亲自到桥上,向老史说明其中的利害,老史倒被他说笑了:“我一辈子性慢,性急了一次,又急错了。”
又说:
“还是照你老冯说的办,万事不能凑合,一凑合就乱了套。那就找,那就干等着。”
老冯又下桥焦急地找。找了打铁的老蔺、厨子老魏。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让他们看热闹行,一说让他们上场子,他们竟转头跑了。越是着急,越无抓挠处。正无抓挠处,老冯从焦急等待看社火的人海里,突然发现人缝里的杨摩西。杨摩西看社火老不开耍,正张头探脑,往人海里瞅人。老冯看他头、身、腿、脚还合适,太阳已经快晌午了,也是退而求其次,一把将杨摩西从人群里揪出来,问他愿不愿扮阎罗。杨摩西本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当年他崇拜的对象就是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就是一个能支撑大场面的人,其呼风唤雨的能力,不比张罗社火的老冯差。村里舞社火时,杨摩西也参加过,只是这几年杨摩西走岔了路,先后跟着卖豆腐的老杨、杀猪的老曾、染坊的老蒋、牧师老詹、竹业社的老鲁当徒弟,跟一个人,消磨一回性子,把喜欢热闹的本性给消磨没了,或者把世上还有热闹这回事给忘了。脱离这些人后,才恢复了自由,跟着社火队看了四天热闹。热闹是看了,但也耽误了给人挑水,到了饭点没饭吃,肚子是瘪的。突然有人提出让他上阵他也有些兴奋,但又对这加入有些发怵:“那谁,我成吗?”
老冯有些不耐烦:
“你过去玩过吗?”
杨摩西:
“玩是玩过,但是在村里,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老冯呸了一口:
“没想让你出彩,也就凑个数罢了。”
便拉杨摩西到旁边老余家的棺材铺,用油彩给他涂脸,让他穿阎罗的彩衣。给杨摩西涂脸的时候。杨摩西老哆嗦着出汗,老冯又急了:“又不杀你,你怕个啥?看,刚涂上去的油彩,又花了。”
杨摩西:
“叔,我不是怕,虚汗,好几顿没吃饭了,饿的。”
老冯做主,从老余家拿了几个烧饼让杨摩西吃。杨摩西吃过烧饼,又喝了一碗水,在腿上绑上高跷,加入了社火队伍。一开始有些拘谨,身子还是哆嗦,锣鼓点没有踩对,摔了几个跟头,惹来几阵笑声,后来舞着舞着,也就忘了形。刚刚吃过几个烧饼,身上也长出些力气,随着锣鼓点,渐渐舞出花来。不但舞出花来,还舞出些别致来。杨摩西也就是杨百顺,在杨家哥仨中长得还算有模样的,高个,大眼;过去在生活里埋着,看不出来,现在涂上油彩,穿上彩衣。这英俊就透了出来。前几天杂货铺掌柜老邓扮阎罗是越扮越丑,阎罗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现在杨摩西扮阎罗,阎罗就成了另一个英俊的年轻后生。有些憨厚,又有些调皮;有些羞涩,又有些开朗。提肩掀胯,一颦一笑,他不像阎罗,倒像潘安呀。杨摩西这时又变回早年的杨百顺。特别是他把在村里舞的一个“拉脸”,带到了县城的社火队里。这个“拉脸”杨家庄有,县城没有。所谓“拉脸”,就是一边提肩掀胯,一边用双手遮住脸,然后一寸一寸拉开,露出你的真面目。脸一寸一寸被拉开,杨摩西舞着没在意,却惊着了众人,齐声给他喝彩。会首老冯,本来对杨摩西没抱太大希望,临时抱佛脚,还担心他舞砸。谁知这小子一上场,不但社火舞得好,竟改变了大家对阎罗的看法。一天社火舞下来,老冯眉笑眼开,拉着杨摩西问东问西。原想着只用杨摩西一天,第二天再找合适的阎罗。其实第二天也不用找了,原来的阎罗、杂货铺掌柜老邓的肚子也好了。老邓的肚子,并不像老褚说的,肠子绞在了一起,还是蛔虫闹的。吃下老褚的药,肠子没捋顺,将蛔虫拉了出来,阴差阳错,肚子也就好了。但老冯不再理老邓,让杨摩西又舞了四天社火。不但天天让杨摩西吃烧饼,中饭和晚饭,还各加一碗胡辣汤。并且准备明年舞社火时,还用这个阎罗。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月二十一过。年底就算过完,红红火火的社火,也戛然而止。昨天津河边还锣鼓喧天,今天河边就剩下些没人捡的破鞋。舞社火的人也烟消云散,大家又从社火中的角色,重回到日子中,原来干啥,现在还干啥。会首老冯又去卖熏兔,祝融老杜又去当裁缝,妲己老余又去做棺材,猪八戒老高又去铣石磨,阎罗杨摩西又去沿街给人挑水。天刚麻麻亮,津河边偶尔响起的,是豆汁店老聂挑担子卖豆汁的吆喝声。
正月二十二这天,杨摩西给县城东街“隆昌号”老廉家挑水。“隆昌号”老廉家,就是当年和私塾老师老汪家打官司的那家粮栈。一场官司打下来。老廉没把老汪逼死,官司把老汪逼死了。但十几年过去,掌柜老廉也已经死了,掌柜的换成了小廉。廉家除了厨房有一口大缸,做生意还要防“走水”。粮栈里还放着四口大缸。运粮食得养牲口,五六匹骡马,每天也要饮水。后院牲口棚里还有三口大缸。前后共八口大缸。一口大缸需七挑水,八口大缸,共需五十六挑水。对挑水来说,算宗大生意了。挑水不光管挑水,须先将缸里的剩水舀出来,添瓢新水用炊帚将缸刷干净。杨摩西先将八口缸刷干净,开始挑水。廉家离东街的水井有二里之遥,杨摩西挑了一上午,才挑满四缸水,已累得满头大汗。但有活儿干就不能叫累,没活儿干等活儿的时候,才叫累呢。杨摩西坐在井口歇息一会儿,顾不上吃午饭,又站起挑水。正挑着两桶水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人喊住:“那谁,你站住。”
杨摩西扭头一看,是在县政府当差的老晁。老晁在县政府当催办,家住在县城北街。杨摩西以为他家也要挑水,忙说:“只能等下午了。挑完廉家,吃口东西,就去你家。”
老晁:
“不是让你挑水,是官事。”
元宵节期间,大家都在津河边看社火,有一伙盗贼,趁人不备,青天白日,到县城南街“瑞林祥”绸缎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包妇女的头面钗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着人破案。杨摩西听老晁说是“官事”,以为官府怀疑他与盗窃有关,忙说:“叔,南街那事,跟我没牵连;我一个挑水的,胆子没那么大。”
又说:
“再说,那几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里抖着锁人的铁链:
“正是因为社火,我才找你。”
杨摩西以为老晁要用铁链锁他,吓得把两桶水摔到地上,水泼了一地。谁知老晁转脸一笑,将找他的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原来老晁找他不是为了“瑞林祥”丢东西,而是县长老史看上了他。县长老史除了爱听戏,平日还喜欢种菜。种菜也不是为了吃菜,像三国时的刘皇叔一样,为了韬光养晦。一个县长韬光养晦虽有些小题大做,但老史把种菜当回事,别人也无可奈何。县政府后院,有一亩三分地,过去被老胡堆过木料,后来被小韩荒着,老史到任之后,让人开垦出来,就成了他的韬光养晦处。正因为是韬光养晦,老史种菜也就是做做样子,闲时背着手到菜园转转,每天拾掇菜园子,还需要一个人。过去给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