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住在这儿?”扎西梅朵亲热地问。
达尕抬起头来,没说话,只点点头。
扎西梅朵打量了一下铺着一块破牛毛毡的小帐篷,指着那个被牛粪火熏得直淌眼泪的小男孩问:
“他也和你住在一起吗?”
“他是我弟弟……”
“弹琴的那个人呢?”
“他得到小姐的赏钱,到城里喝酒去了。”
“他住在城里吗?”
达尕的脸又红了,赶紧低下头。
“也住在这儿?”扎西梅朵又问。
达尕仍不回答,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是一家人吗?”扎西梅朵仍没猜出是怎么回事。次兰姆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惊异的眼光落到次兰姆脸上,突然明白了,她的怜悯立即变成了仇恨。
“他怎么能……”然而少女的羞怯使她没能说出那个她理解得朦朦胧胧的事,“你们跟他很久了吗?”
“有半年啦。那时,阿妈刚死,我们在乡下过不下去,才领着弟弟到拉萨来。后来遇到了他……”
“可是,他会把你整个儿毁掉的。你有那么好的天分!”
“天分?”达尕没有听过这个词,不过大概明白了扎西梅朵的意思,“可是得吃饭啊,我弟弟才十一岁。”
“我是说你的嗓子真好,为什么要跟上那个人?为什么不好好练练,将来……”
扎西梅朵也说不清将来会怎么样,她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声音好听、人长得漂亮,就不应该过这种日子。
“得吃饭啊,小姐。”达尕重复道,“声音好有什么用。他,他说,要不是他,我只有去要饭。刚开始,他还要赶走弟弟。我说,我只吃一半,让弟弟吃一半,而且弟弟还可以做事,拾牛粪,煮酥油茶,给他打酒……后来他同意了,可是稍不顺心,他就打弟弟。到晚上,还不让弟弟在帐篷里睡觉……”
达尕的声音哽咽了。扎西梅朵的泪水涌了出来,连次兰姆的眼圈也红了。
“你们不会跑吗?”
“跑到哪儿去呢?而且我们没有一个铜板……从乡下出来时,我们走了五天,就整整饿了两天……”
“如果有钱呢,达尕?要是我给你一些钱呢?”
“他回来也会全部搜去……”
“我是说离开他!”
“跑?!”达尕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垂下了眼光,“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跑……”
扎西梅朵不再问了,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达尕。
“这样吧,我给你们凑够路费,你和弟弟现在就走。”说完,她问次兰姆:“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次兰姆不高兴地说:“只有几个十两的银币。”
但她看见小姐坚决的神态,知道那股谁也阻挡不了的傻劲又上来了,而且眼见扎西梅朵要退手上的戒指,就赶忙改口说:“别忙,小姐,我再找找。”
次兰姆掏出了所有的钱:三个十两的硬币,两张五十两的钞票,一共一百三十两。但是这些钱也没能保住扎西梅朵的戒指。她把戒指和钱全部给了达尕。
“这些钱够路上用了。你们去内地,听说汽车已经通到林芝……”
给达尕选上内地这个去处的并不是扎西梅朵的理智,而是某种突如其来的感情,而感情用事又从来是固执的、霸道的。
“别再三心二意的了,就到内地去。你们可以走到林芝,再坐车到成都。记住,是成都。如果这些钱不够……”扎西梅朵一边说,一边取下自己的耳环,“再加上这对耳环,总可以坐车到那里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8)
达尕接过了钱物,连帐篷也不进,拉过弟弟就要走。但刚转过身,又退了回来。她对弟弟说:
“弟弟,跪下,给小姐,给我们的恩人磕个头……”说完,她自己先跪了下来。
次兰姆不敢吭声,不敢阻拦。等姐弟俩已经走远了,才噘着嘴自言自语地说:
“头一次见面就给了那么多钱……真是,拉萨那么多邦古,就她运气……”
看扎西梅朵没有说话,她又进一步埋怨道:“你也太大方了,老爷放一次施舍才是一袋糌粑,不过值一二百两。今天可好,又是戒指,又是耳环,看回去以后怎么向老爷说?”
“怎么说?说是我给的,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就是挨打也用不着你操那么多的心。”
被扎西梅朵抢白以后,次兰姆不再说话了。她俩默默地走着。次兰姆在猜测今天惹下的事会有什么结果,而扎西梅朵的心思还系在达尕身上,想象着她的去处——那遥远而又遥远的内地……
扎西梅朵她们刚走到布达拉宫,就看见小卓玛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卓玛一面喘气,一面哭哭啼啼地述说学校发生的事:
“……一直罚我站在操场上……还让我把小姐的写字板顶在头上。”
“罚罚站、顶顶写字板有什么值得哭的!”次兰姆着急地打断卓玛,“学校到底告到府上没有呀?”
“告了,校长说他要亲自去告诉老爷……”
一听说校长找到府上了,次兰姆也吓得流下眼泪:
“这下完了,这下完了,小姐,肯定要打断我们的腿!”
“你们别哭了!谁要是敢打伤你们,我决不再上学了。”
“不行不行,那样我们的罪就更重了……”卓玛苦苦地哀求扎西梅朵,“小姐,帮我们求求夫人,再求求大管家。啊,不,先求求大管家,再求求夫人……”
次兰姆也紧张地出主意:“小姐,你一定要先向老爷认错——不该逃学,不该把戒指给了下等人……”
“什么下等人?”
“那个热芭姑娘啊……”
扎西梅朵不喜欢听次兰姆的话,她反问一句:
“上等人、下等人,那你们是什么人?!”
扎西梅朵作为拉萨最大家族的唯一小姐,无论在庄园内还是在拉萨的贵族圈子里,她都受到众星捧月般的敬重。由于她天性活泼,再加上华君过度的宠爱,虽然她说贵族语言,过养尊处优的生活,但贵族小姐应有的文静、纤巧、傲慢的气质却始终没有在她身上扎根。她成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就是与仆人丫环在一起时,都没有主人的派头和威严。对此,母亲以为是天真可爱,父亲却会将这种平民性格与她的出身联系起来。不过,大多数时间纳昌还是认为这是女儿聪明俏皮。所以,这种与贵族小姐身份不符的性格并没妨碍她成为这个庄园的宠儿。唯有后来,当这个庄园的女主人换成了一个狠毒、专横的女人后,扎西梅朵的这种品质才被骂成贱命、天生的贱骨头。
不过,要说扎西梅朵的童年生活只有慈爱,只有快乐、幸福也不全对,她也领略过远离故土的孤独——就像她母亲领略过的一样,就像任何一个远离故土的人所体会的一样。
对孩子来说,对亲人的思念总是较为淡薄的,时光很快就能磨灭她的印象。所以扎西梅朵没多久就把第二个家庭的成员当成亲人。然而,那个曾经养育过她的土地,却经常在朦胧中以一种无形的强烈的力量在她幼小的心灵掀起一股痛苦的浪潮……
一次,她被领到大昭寺朝拜文成公主。在阴暗寂静的神像前,父亲讲述着文成公主的经历。在父亲眼里,文成公主是幸运的伟大的女性。开始,扎西梅朵对这个地方感到恐怖,她紧靠在父亲身旁,并没有听清父亲说些什么,只感到父亲的声音从黑暗深处的墙上被碰回来,变成神秘、可怕的声响从四周把她笼罩住。接着,是她所熟悉的那股莫名的痛苦的力量向她全身浸透。 。。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9)
黑暗中,父亲没有察辨到女儿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还是讲着。后来,当他要扎西梅朵按照藏族膜拜的形式,伏在地上给文成公主磕一个长头时,才发觉自己的衣服被女儿抓得紧紧的。
纳昌轻轻掰开女儿的手,当他把扎西梅朵从自己身边拉开时,扎西梅朵尖利地叫了一声,连最大胆的仆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好一阵,大伙方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她背了出去。
回家后,她病倒了。那时,她刚七岁。
从此以后,家里不再领她上寺院去了。但那一次已经给她的心灵裹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以至于后来,无论纳昌先生怎么努力,也不能将那古老的文明和纳昌家族的光荣注入她的心灵了。
以后,凡是与阴暗、神秘的寺院相联系的,无不引起扎西梅朵的反感。而在拉萨,这样的联系又太多了,我们前面已经看到过的学校生活就是其中之一:像经文一样的课本,像念经一样的拼音朗读……她一坐到课堂上,一拿起那支沾着血浆似的红墨水的竹笔,就感到厌恶,不知哪一天才能丢掉那块书写板,不知哪一年才能熬到十八岁——那是父亲许诺的出国求学的年龄。
连华君都没有想到女儿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活动,纳昌就更不可能了解了。他只是以为女儿不爱自己的文化,并暗暗伤心。
扎西梅朵知道父亲对自己学不好藏文的事非常生气,再加上要保护自己的两个小丫环,所以一到家,她就赶紧向父亲认错,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巧,说不该逃学,说以后一定要改……
可是父亲板着脸,妈妈虽也严肃地指责女儿,却明显地在用息事宁人的口气帮女儿说话:
“再贪玩也不能逃学呀。还有,一个大贵族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可以不把字练好呢,字是一个人的门面呀!好了,再向爸爸承认第二个错误吧。”
“第二,以后再不把贵重的东西随便给人……”扎西梅朵十分痛快地承认错误。
“不是贵重不贵重的事!”纳昌仍然板着面孔,“一个贵族小姐,怎么可以和卖唱的热芭混在一起!”
“我没有混在一起,爸爸,我只是挺喜欢她……”
“你是贵族小姐,怎么能喜欢像热芭那样的下等人?”
扎西梅朵争辩道:“她长得很美,唱得又好,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还有,她被人欺负,好可怜,我要是不帮助他们,算什么贵族小姐?”
纳昌一时无法反驳女儿,华君偷偷一笑。
突然,从庄园仆人居住的下房传来卓玛的喊叫声,隐隐约约,却很凄厉。
扎西梅朵一愣:“爸爸,不是说好了吗,我认错,但别打她们!”
“今天的事,那两个贱人该打!”
扎西梅朵扭头就往外走。
纳昌严厉地喊:“扎西梅朵!”
扎西梅朵站住。
“扎西梅朵,你还没有认错!”
“我帮助那个热芭姑娘,没有错!”
纳昌本想发火,但克制住了:
“你可以帮助可怜人,但应该是主人对奴仆、上等人对下等人,而不是像朋友、像姊妹……”
此时,又传来一声卓玛凄厉的叫声。
扎西梅朵非常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今天的事和她们没关系,要打就打我!”
扎西梅朵说完,扭身就走。
纳昌生气地转向华君:“都是让你宠坏的!”
“你宽容一点吧。”华君劝丈夫。
“我最不能容忍她干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如果为保持身份就不准女儿有同情心的话,”华君也严肃起来,“这种身份有问题!”说完,也随扎西梅朵而去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藏“二品”庄园(10)
次兰姆和卓玛被皮绳捆住双手吊起来,她俩裸露出来的双臂上都是斑斑鞭痕。大管家正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