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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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1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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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大会开幕式结束后,惠宇背后嘉陵江边一处幽静所在,卢作孚与陈立夫在一张竹桌旁对坐。两人同时端起盖碗茶,揭了碗盖,品一口。江边可见,有人拾鹅卵石。江上,有轮船正闯滩,又有木船正拉纤上行。陈立夫看着江景,手指和着川江号子的节拍,悠悠地叩着桌面,等着卢作孚说话。

“礼义廉耻,抗战前曾经提倡,作孚觉得,抗战中的中国,更当提倡。”这天约陈立夫喝茶,卢作孚一开头说的是这句话。

陈立夫多少有点意外,但他见的事多了,一点也不着急,顺水推舟,随口应道:“哦?卢先生如何理解这四字?”

卢作孚说:“正要请教陈先生。”

陈立夫把茶碗放回桌上,卢作孚也把茶碗放回桌上。陈立夫指着二人放回桌上的茶碗说:“有了两杯茶,多的一杯让给你吃,我吃少的一杯,此之谓礼;只有一杯茶,不够两人分配,但是你口渴了,我不吃,请你吃,此之谓义;有两杯茶,每人一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此之为廉;我假设多吃了你那一杯,便算是耻。”

卢作孚笑道:“陈先生这个解释很实际而又具体,在原则上我们是极端赞同的。要是本这个意义,更进一步……”

陈立夫问:“正要请教卢先生,抗战中这中国,如何更进一步提倡这礼义廉耻?”

卢作孚即兴发挥道:“作孚便从陈先生以茶碗说礼义廉耻的妙喻往下说——把只注意对人的方面改变到对事的方面,把只运用在过去应酬上的礼义廉耻,也运用到抗战中国家大后方国防、交通、工业、文化的四个现代建设运动上来,岂不是更有意义而更好吗!”

陈立夫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我也学着假设几个例子来说。我们所谓礼者,客气之谓也。好比一桩经济事业赚得的钱,大多数拨归公有,继续作生产的用途,个人则只享受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此之谓礼;一桩公众的经营,今天没有钱办了,我们毁家纾难,枵腹从公,此之谓义;凡是公众的财富,我们绝不苟且一点,此之谓廉;同时做一桩公众的事情,假设我所做出来的成绩,不若别人的好,此之谓耻。若是见人家把一桩公众的事业做大了,便一心只想分一杯羹,这便是……不知耻。”卢作孚说着,义愤见于言表。

陈立夫早看出,看似品茶闲话看江景,不经意间,卢作孚已一篙竿将船撑入了他预定的航道,陈立夫依旧不动声色,就势接过话来:“若是不光想分一杯羹,还要分人家百分之五十甚至六十呢?”

见陈立夫把话挑明,卢作孚一时无语。这位当今中国吨位极重的人物,绝非浪得虚名。

“若是把抗战前曾经提倡、抗战中更当提倡的那四个字全都抛进这嘉陵江去,这抗战中国,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提倡?”望着一时无语的卢作孚,陈立夫打开了话匣子,用的恰恰是卢作孚今天的开场白。他明明已经把卢作孚肚皮里揣着的话挑明,却点到为止,不再追问卢作孚,却一篙竿把船撑出多远,反倒以随意聊天口吻,再说礼义廉耻。乍听来与卢作孚要说的全不相干,其实已经在暗示卢作孚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陈先生真是明白人!”卢作孚一叹,“作孚明人面前不敢说暗话,今日约先生喝茶,原非只为摆几句闲龙门阵,而是有一桩十万火急要事相求。”

“卢先生以面前的茶作此妙喻,说的是当前的民生公司吧?”陈立夫见卢作孚说出些话,才真正回到正题上来。

“正是。”

陈立夫拾了几块鹅卵石在手,对从江边石阶走上来的钱新之说:“打抗战当然不离交通,民生公司是交通事业,要增加股本打造新船,交通银行当然该大力扶持,这种时候,这种事业,当然不宜全推给中国银行一家独立承当。”

钱新之心领神会,“正是。”

陈立夫起身,沿着石阶走向江边,望那正拉纤上行的木船,听川江号子。

钱新之回头,将手中在江边新拾的鹅卵石让卢作孚看:“卢先生,你这北碚嘉陵江的三峡石,不比扬子江三峡石差哟!看我今天刚拾得这一粒,如何?”

卢作孚会心一笑:“大有收获!”

江上轮船也驶近了,可见是民武轮。

“武字为何少了一点?”陈立夫问。

“一点还没漆完,漆字的那位老员工就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卢作孚道。

“这民武与你的其他民字号轮船看上去大不相同。”

卢作孚趁势指着民武轮机舱部分,向陈立夫与钱新之解说战时改造以煤为燃料的轮船之必要性。今天的话题到此结束。从始到终,卢、陈二人都没提到孔、宋二字……

第二天,钱新之出面,声明民生公司是交通运输事业,中国银行不能独占投资,交通银行也当有份。并将卢作孚的话通过中国银行转告宋子文:“抗战期间,民生公司航线被压缩在四川境内,业务困难,利润少,且公司纯属完全民营,官方不宜投资。”卢作孚又通过政学系领袖张群转告孔祥熙,请孔不要插手民生公司。据当事人后来回忆:“这样便形成了政学系、孔、宋、陈在对民生公司投资问题上僵持局面。”

后人论此:曹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卢作孚与陈立夫只饮了一杯清茶……

民生公司似乎天生便有太多的难关,太多的劫数。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也只能过了一关又一关,解脱一劫又一劫……

“造成这种局面,民生又逃脱一劫!”下一次民生公司股东会议上,股东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此非长久之计,民生必须尽快撤销增股计划。所以才请诸位连夜会议。”卢作孚并没有股东们那样乐观。

“那打造烧煤新船所需700万——卢先生一定先行想好了资金来源?”

“这700万,改为发行公司债。”

“理由?”

“加强运输力量,保障大后方交通。”

顾东盛说:“孔家的中央信托局与宋家的中国银行再要大笔认募呢,岂不是换一种方式又强行控制了我民生?”

众股东也早就看出这潜在的威胁,自然相信总经理不可能看不出来,于是,便一齐望着总经理。

卢作孚一笑,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顾东盛。顾东盛看后点头,顺势传递给下手程股东,依次传阅,众股东无不点头。

纸上写的是:一债多主。

这一年,面对致命威胁,卢作孚迅速撤销增股计划,改为向10余家银行分散发行公司债700万元,形成“一债多主”局面:中国银行认募200万元,

交通银行150万元,

中央信托局100万元,

……

老民生回忆:这件事并未就此善终。后来,孔祥熙仍通过财政部、中央银行,以到期拒付民生公司各种兵差费与拨款相威胁,卢作孚不得不将民生公司在重庆道门口一幢四层办公大楼卖与孔公。“交割大楼那一天,卢先生把自己关在屋里。我从对门子宿舍家中看到,他的影子从早到晚黑都站在窗子跟前,那窗子斜望过去,就是刚卖的那栋楼……”

贵粟

“全国粮价高涨,不宜一举强令其骤平,不宜强用行政手段,必须信任托付于全国粮食主管部门,遵循市场自有之规矩,次第进行,中途偶有波折,更不宜朝令夕改。现在求治太急,形势困难,作孚因此,拟辞去粮食局局长。”这天,卢作孚告诉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当晚,翁文灏在日记上记下这事,笔有些滞。

1940年5月18日,W基地收到重庆谍报:“四川今天晴空万里,比一年前今日能见度更好,是轰炸重庆的大好时机。”

这天清晨,重庆沙坪坝红岩村,卢作孚新搬来不久的家中炊烟升起,融入平民家的炊烟。战时,这家人难得的宁静。吊脚楼后有悬崖,下有公路,再远处是嘉陵江,山间一树老槐枝叶探向小楼走廊。

明贤在做一道工程数学题,他已是中央大学的学生。明达捧着中学课本,正朗朗朝读,是晁错的《论贵粟疏》:“……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卢作孚刚起身,出了卧室,随口用英语道:“Goodmorning!”

儿子应道:“Morning!”

儿子的英语显然比老子熟练得多。卢作孚却颇为自己能说英语而高兴,冲着蒙淑仪说:“Morning!”

“摸您?谁摸您了?”蒙淑仪忙着埋头做饭,嗔道。

卢作孚将工资递到蒙淑仪面前说:“这个月薪水,交夫人。”

蒙淑仪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过,转头对孩子们,“你们,哪个陪妈妈买米去?”

“我去,我去!”孩子们倒是个个踊跃。

“这么急?”卢作孚问。

“不急?今天买十斤米的钱,明天只买得回五斤。”

明达拨动着收音机,英语广播声响起。看两个儿子听得兴奋击掌,卢作孚有些着急道:“说什么呢?”

“盟军通过滇缅公路向中国运输战时物资……爸,美国人送给你的这收音机能收好多台!”

“开玩笑!美军发报机改装的!”

明达饶有兴致地趴在收音机前,手一拧,收音机唱出四川民歌:“高高山上一棵槐……”

明贤盯着面前的数学题入神。

“难?”卢作孚上前道。

明贤点头。

“解数学难题就像对付工作难题,你不用怕,合理巧妙运用数学定理……”卢作孚俯下身去与儿子参详难题。此时,卢作孚还想不到,一道天大的全国性难题即将摆到他面前。卢作孚更想不到,设下这道难题的,是他的老对手。他甚至至今还不知道这位老对手的确切存在。

卢作孚一抬眼,见蒙淑仪正手把栏杆透过槐树望天空,手头还提着锅铲。

“淑仪,你手把栏杆望啥子耶?”

“我望大红灯笼!”

卢作孚这才看清,山头上,映着初升朝阳,空袭警报的大红灯笼正高高挂起。警报声拉响,打断了惬意的民歌。

日军大本营陆军部于1940年5月2日秘密下达对中国战时陪都重庆,进行为挫败中国抗战意志的“101号作战计划”。

收到此计划后,田仲问升旗:“老师,101计划的意图在轰炸后能否实现?”

“升旗不是预言家。田中君或可问升旗——轰炸后的重庆,会出现什么景象?”

“我就问!”

“确如101计划所言,‘如今支撑中国抗战者,只有中国人的意志。’可军部想摧毁的,是哪一种中国人的意志?指中国执政、在野两党的两位领袖?”

“那两个人都非凡人,绝不可能一炸就被摧毁!要摧毁的是支那国民的意志。”

“也难,因为中国国民与日本国民性完全一样——惯于追随领袖,包括民间各界精神领袖——他们从文化、思想、实业、人格诸方面支撑起国人意志的大伞,像四川村村皆有的黄桷树,遮天蔽日,老乡的话,大树底下好乘凉。”升旗摇头,这才切入正题,“我预计,实施101计划大轰炸后的重庆,将出现市场萎缩、经济萧条的景象。”

“这正是老师的期待吧?制订101之前,您不是献策说,一定要将轰炸重点放在摧毁战时中国经济上,还特别希望瞄准四川米市。”

“陪都百姓,可都是买米下锅。”他瞄一眼计划书,“所以我献策大本营,大轰炸同时应对准中国大后方的米粮供给线。早在秦朝,中国人就意识到: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虽慈母不能保其子,何况其君哉?我还真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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