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子,何况其君哉?我还真想看看,这一回,蒋介石该怎么保其民,保其国,保其民国?”
“自5月18日开始的‘101作战’大轰炸,致使抗战以来一向平静的四川粮价,在短短三四个月间飞涨暴腾三倍,1940年7月8日,重庆、成都两市米价每市石已涨至100元,9日115元,10日120元……一般人民,尤其薪工生活者,每月收入仅数十元,吃饭顿成严重问题,人心浮动,抢购米粮风潮迭生。”7月10日,蒋介石在重庆黄山秘密官邸接到报告。
当天,张群接到蒋介石电话:“岳军,我想见卢作孚。”
张群应:“好的,明天一早我约卢作孚来见委员长。”
蒋介石说:“可能的话,我想约他今夜一谈。”
张群站在贴着防空条的窗前,望着燃烧的山城说:“今夜?委员长也该注意休息。”
蒋介石又说:“岳军,粮价飞涨所带来的经济威胁,甚于日机轰炸!如能破此关,则抗战胜利过半矣!”
中国乡村建设学院院长晏阳初与妻子雅丽走在校园里。说是校园,其实是刚划定的一块地皮。前方,有一群人在灯下忙活着,那里是未来的新教室。
“没有他和他兄弟,我这乡村建设学院建设不起来。”晏阳初望着那群人当中穿灰布制服的卢作孚和卢子英,对妻子说:“我一生奔走东西,相交者可谓不少。可是我得老实向夫人承认,知我者,作孚也。”
雅丽嗔道:“真叫人嫉妒。你们几时成为至交的?”
晏阳初道:“从他来定县参观我搞的乡村建设那时起。”
晏阳初加入了筹划建设教室的人群。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到校门,车灯光柱照耀中,走下车的是张群:“作孚兄,你这儿还没通电话,叫我好找!”
听清张群来意后,卢作孚拉开车门,要上车,回头,见张群正与晏阳初在身后打量着他。
卢作孚说:“走哇,蒋公的事不是很急么!”
“作孚,蒋公不讲究,可你也不能太随意吧?”
卢作孚困惑地自己望着自己。
张群才说:“能不能把你这身三峡布另换一身?”
张群指着卢作孚身后的关怀说:“瞧你的跟班,都比你穿得漂亮!”
姜老城死后,卢作孚常把关怀带在身边,前天,刚给他做了套新制服,穿着都变了个人样。
晏阳初又说:“还有阁下这个头。”
卢作孚摸着自己的光头道:“我这头,阳初兄看了,有何不当之处?”
关怀冒出一句:“委员长的头,还不是这个样!”
众人听这少年人的话,欲笑,赶紧止住。
卢作孚冲关怀闷哼一声:“什么话!”见关怀低下头,卢作孚如对自家晚辈:“在家随便,出门公办,特别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可不敢乱说话!今天你别去了。”
“上个月,蒋介石在南岸,估计在南山黄山真武山一带。”田仲回到青草坝小屋,告诉升旗。
“摸清蒋在哪座山头,是田中君的事。”升旗埋头打古谱。
“他在这其中某座山中召见了卢作孚。”田仲瞄一眼升旗,又递上一句。
“哦?”升旗抬起头来。
“蒋认为唯有紧急任命在四川素孚众望,对四川粮食管理有丰富经验,且能于非常期间,突破艰困、解决问题的卢作孚,成立全国粮食管理局,总筹川粮的管理,始能解决四川粮价高涨难题。”
“人皆说,蒋公眼睛有毒,最能识人,果然!”升旗说,“卢公呢?”
“见过蒋后,几周过去,未见他有任何动静。据说,他甚至不见客,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成天不出门,他就是要出门了。”
“老师认为,他会从蒋手头接过这道难题?”
升旗点头。
“老师认为,他真有把握——能破此难关,一举让他们的抗战胜利过半?”
升旗不语。
“万一他不能破此关?”
升旗摇头道:“不是万一,是十九他都不能。”
“那他……”
“他照旧会从蒋手头接过这道难题。”
“他还会成功么?”田仲问。
“成功?”升旗见问,连眼皮都不屑抬起,“宜昌大撤退时,田中君就这么问过我。今天我还同样答复你——英雄与成功的关系只有一半。”
“另一半?”
“失败。”升旗说,“英雄的全部定义,二字足矣。”
“哪二字?”田仲说,“在宜昌12码头对岸的沉船上,我就问过老师,老师说,想想吧。想通了,田中君也就成了真英雄。田中到今天还没想出来。”
“担当。”
刚成立的全国粮食管理局会议室,两幅巨大的地图分别被悬挂上墙。一幅是大后方粮食主要产区地图,另一幅是全国军粮主要采购与运输状况地图。
全国粮食管理局两个副局长何平与何北衡分别站在两幅地图前,何平原是国家农本局局长,何北衡是四川省建设厅厅长。
何平说:“到今天为止,应购的军米还不能集中!”
“说当前之粮食管理,已经成为——战时实行物资管制之第一要政,此话不假!”何北衡说。
卢作孚独处一隅,望着两幅地图和悬挂上墙的统计表,这时才说出一句话:“一道天大的难题。”
卢作孚到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任上第一天,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出了趟远门。
卢作孚知道,从今天起,一道天大的难题摆在了他面前。
卢作孚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无条件接受这道难题。
卢作孚知道,自己有能力破解这道难题。关键要找到难题的起根发源之处所在。
卢作孚事后才知道,破解这道难题的必要条件,不在题面上。
待他知道这一点的时候,这道天大的难题已无人能解。
青草坝的那座茅屋门窗紧闭,田仲持放大镜在摊开的重庆地图上搜寻着,放大镜瞄准一处地名,悬在空中。升旗看一眼放大镜下的“黄山”坐标,笑了:“卢作孚不会在这里。”
田仲说:“W那边关心的是中国的蒋委员长到底在不在黄山,他们的轰炸机还腾不出手去照顾新任的中国粮食管理局卢局长。”
升旗把住他的手,将放大镜在地图上悬游,在“重庆”上方停住,摇头,又将放大镜悬游到“成都”上空停住,想了想,还是摇头。
“老师也有猜错的时候。”田仲将一份刚出版的成都《中央日报》扔在地图上,读出标题:“卢局长作孚到成都调查粮食问题。”
“我说的是他不会在城里。”
“老师怎么知道?”
“因为在三河上小学时我就知道,大米长在哪里。”
“老师是说,全国粮食局卢局长正带着他两位姓何的副局长拿着镰刀在帮农民抢收水稻?”
升旗不动声色道:“卢作孚在寻找——卡住中国人吃粮的咽喉在哪里。”
“这,老师又是怎么知道的?”田仲惊道。
“前年,他去宜昌,找到了——卡住中国实业的咽喉。”
“今年,他还能找到——卡住中国粮食的咽喉在哪里么?”
“至少他在找。准确地提出问题,往往比准确地回答问题更重要。”
晨雾还没散去,卢作孚、何平、何北衡一行就在四川省代省长贺国光的陪同下由西门出了成都城。出城前,卢作孚从车内瞥一眼街边的米店,拎着空米口袋的居民早将米店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出城这一路,省城街市一片萧条,但凡堵满人流,排满长队之处,一定是米店。虽然看不清西门这一家米店今日大米牌价,但卢作孚心头早已有数,刚才在八宝街米店下过一回车,米价牌子刚换成“120”,西门米店一定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不会低过这个价。
出城不久,一行人便弃车步行。离开大路,走上大片田亩间阡陌小道。此前与大路平行的长渠,此时也分流,与小道平行,淌入小沟。一路走来,水声潺潺相伴。卢作孚知道,这水的来路,是百里外的灌县。秦太守李冰开都江堰,蜀汉丞相诸葛亮经营蜀国,岷江分流的这脉水,两千年来,活脱脱滋养出一个“天府之国”,今日亲见,尽管暴日重庆大轰炸,川西坝子,此国依旧天府,奉命主全国粮食管理局以来,卢局长的紧锁的眉头第一次松开了。卢作孚步子变得轻快,前路鸟语虫鸣,人一到,鸟飞虫跳,周边会短暂沉默。川西坝子却又不肯慢待了远来的客,鸟虫刚闭上嘴,清风赶紧送上一掬浓香,卢作孚贪婪地嗅了一回——那不是将熟未熟的稻谷香,还能是啥子?
行至路口,率先前行的卢作孚站下了。寻望四面,横直竖平,恰似象棋棋盘格子般齐齐整整的田亩,隔个半里一里,便有三竿两竿拔尖的青竹冒出雾海,卢作孚知道,青竹尖下,必有川西农民散处田亩中的民居。此情此景,让卢作孚不期然想起前年子秋冬之季那个清晨,宜昌12码头所见那段江面上楚帮、云开帮、大红旗帮帮主们统率的一队队木船的桅杆……
“卢局长在等什么?”随后站下的贺国光问。
“等一个声音。”
“卢局长要等什么声音?”见卢作孚颇有耐性,甚至显得饶有兴致,贺国光再问。
“杭唷杭唷,”见贺国光不明其意,卢作孚补充道,“挑担的声音。”
“川西坝子,不像你们重庆山城,挑担的少见。”
“多亏你这一提醒,我该等的原是吱嘎吱嘎的声音。”
“吱嘎吱嘎?”
话音刚落,晨雾中传来吱嘎吱嘎声,卢作孚抬手一指,笑道:“这不,来了!”
卢作孚随着吱嘎声前行,人们都听出,那是鸡公车的声响。一个农民用独轮“鸡公车”推着一筐粮食,走在乡间小路上。这一筐粮食只装在鸡公车一侧,车有些歪,这农民仗着力大,也不调整,顾自推车歪歪扭扭前行。
众人跟得有些困惑。贺国光说:“卢局长,你是全国粮食局长,老跟着这一筐谷米,起何作用?”
卢作孚笑看着贺国光。贺国光更急:“2300万石——光我四川一省之政府,便奉购军粮民粮如此之多,十万火急啊!”
卢作孚却慢慢悠悠踩着鸡公车的轮辙印说:“2300万石,还不是农民一筐一筐一车一车推来的?”
不多久,看见晨雾中露出高高的一树槐,树后是一大片向空昂起的屋檐,是一处乡场,却又让卢作孚想起前年民字轮船在宜昌江段结起的浩浩荡荡的船阵。
卢作孚按捺不住心底涌起的亢奋,抢上几步,与农民攀话:“老乡,赶场哇?”
农民埋头推车。
卢作孚依旧笑说:“卖点余粮,换点盐巴钱?”
农民见他说话在行且亲和,这才望着筐里的粮食,开口说了句话:“全得去年老天长眼,田头收成好!”
卢作孚点头,同时对身后示意,这句话有意思,须记下。文静当真掏出随身纸笔记了。
卢作孚带头,追随农民进入一处乡场,正行走在乡场的石板路上,又忽然站下,随后的李果果恍里惚兮地几乎踩了他脚后跟。
卢作孚扭头望着街边的“宝丰米店”。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米店中大米充足,粮价牌上写着:每市石60元。
一行人全都看得瞪大了眼。
卢作孚问:“出城时刚看过,城里什么价?”
贺国光说:“120!”
何北衡也说:“重庆也是!还不知现在涨成什么样!”
卢作孚道:“大轰炸以来,重庆成都粮价猛涨三四倍,这川西坝子农村只涨百分之五十。”
众人皆觉得有重要发现,兴奋起来。
卢作孚又问:“哎哟,鸡公车呢?”
果然,鸡公车已经被跟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