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曾贻说:“回答:韩国仁川。”
灯语:“立即转向,目的地:台湾高雄。”
大副担心地望着周曾贻。周曾贻正想有所动作,他身后,太湖轮三副掏枪指着他的头。
周曾贻一愣,“小郭,你?”
三副上前一步,来到探照灯光区中,对巡逻艇说:“报告骆老大,太湖轮已在我掌握之中。”巡逻艇已靠上,骆老大将雨衣掀开,率咸鱼跳帮登上太湖轮。
民生海外轮船回归计划实施中。但第二艘太湖,尽管事前注意了保密,刚刚驶入公海就被国民党拦劫到台湾去了。据后来被遣回的船员追述:“太湖船上协办出港手续的年约三十余岁的三副(郭姓),原来竟是一名混进队伍不久的国民党特务。是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把船的动态通知了高雄的国民党海军。太湖轮船长周曾贻以‘领船投共’的罪名被判刑,时至今日,生死不明……”
“‘太湖’被劫,不仅是一只船和船上所载物资的问题,余波还可能冲击香港和东南亚船队、财产和人员的安全。”卢作孚刚与周恩来主持的政务院以及邓小平主持的西南军政委员会通完话,站在玻璃窗前,呆望阴雨中水天一色的世界。被雨水濡染的川江号子遥遥传来,似带上阴霾凄凉之色,让人想起二十三年前,由上海将公司第一船“民生”开回家乡、闯到夔门险滩……十三年前,长江百年不遇枯水,请醉眼领水,试验“三段式航行”,轮船闯过青滩……十二年前,公司全部轮船投入宜昌大撤退,闯过三峡……这一回,是将数以万吨计的十八只轮船从香港开回大陆。先前通话,船舶回归新方案已经拟定,可是要将其全部实施,再来一次大获全胜,要走的路还很长……
决立即行,卢作孚转头对李果果口授电文:“密电命令香港分公司……”李果果刚开始记录。卢作孚想起什么,一摆手:“不。”李果果正愣着,卢作孚转对一旁的关怀说:“关怀,你立即去一趟香港。”
关怀本能地伸手说:“信。”
卢作孚却说:“这一回,不是我写好的信,是口信。考一考你的背功如何?”
关怀说:“卢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北碚实验小学、兼善中学,关怀国学、数学都是倒数第一,只有背课文,全班第一。”
卢作孚便说:“因为我机密被人刺探,周曾贻船长已在台湾入狱。下面我要说的,事关我民生香港公司全体员工与海外所有轮船。”
“你说吧。我背。”
“内容很长,不能出一字差错。”卢作孚一字一句说完,再问:“记下了?”
“全背得了。要我重背一遍不?”
“关怀,你跟我这多年,当通信员,从来没出过一回差错。但是,这一趟,不是我不信你。刚才我说的,你给我重背一遍。”
关怀站直了,像小学生一样开始背诵:“‘太湖’被劫。现命令你……”
关怀赶到香港,连夜见到香港民生公司经理郅原。别的话不敢多说,生怕忘了一字,开口就背书一样地背信:“‘太湖’被劫。现命令你立即停止执行向上海发船计划,改走广州。在港等海外民生轮船,分期分批、陆续驶回广州。分公司应严密组织船岸职工保护船只人员物资,务必万无一失。鉴于‘太湖’被劫教训,首先要注意轮船的停泊安全和行动时的保密,决定:一,立即把‘渠江’、‘怒江’移泊与门字号轮靠在一起,多用些绳索系牢。二,抢修轮船,补充燃料,对外宣传是准备试航,以免引人注意;三,试航后将船移到香港对面荃湾较为僻静的地方抛锚,不回油麻地,便于早上起航,又能缩短与大陆大铲边防站的距离。切切此令。卢作孚。”
“完了?”郅原问。他一直默默听着,记着。
关怀歪着脑壳想了想,认真地点了一下脑壳。郅原立即依令实行。次日清晨香港海湾,雾未散,原先分散泊靠的渠江、怒江二轮便靠向门字轮的船阵。缆绳互抛,渠江、怒江轮上水手与门字轮水手合力将轮船系牢在一起。这天黄昏,油麻地,余晖中,怒江、渠江二轮船起锚。船上的青天白日旗飘扬。不久,二轮同时抛锚于相对僻静的荃湾。郅原带着关怀进了怒江轮上,关上船长室舱门,郅原与船长王明德、轮机长王崇让密谈。
王明德说:“这一趟水,路上一定多事。请把本轮船貌及船型特征立即密电报告总公司,转告边防部队,万一遭遇不测,请他们支援。”
“关于发电报,卢先生有话。”郅原转身望着关怀,“你背给王船长听。”
关怀红了脸道:“昨天我背给你听了,背完就忘了。在北碚实验小学背书我也这样,背完就还给老师,所以现在啥也记不得。”
“多亏我还背得。”郅原背了出来:“卢先生说,‘太湖’被劫,检讨起来,与我民生自身保密工作不够有关。自今日起,船舶回归计划,不发电报,不通电话,每船开出,均由香港民生公司经理派专人到广州,当面向广州民生公司经理周寰轩同志报告,再由周寰轩同志上报广州市人民政府准备迎接!”
王明德、王崇让对视一眼。王崇让说:“卢先生这辈子啊,就是心细。”
王明德说:“‘太湖’的问题,出在‘太湖’上三副泄密。‘怒江’要想不出问题,跑这一趟水之前,必须对本船海员的严格保密。”
关怀问郅原:“有话要带么?我要赶回去!”
王明德说:“有一句话,小关,你替我一字不出差错,带给卢先生。”
这天凌晨,海浪把轮船轻轻地摇,怒江轮船长室中,王明德闭目仰卧,似在睡梦中。海上无风,船上的青天白日旗垂下。附近渔村传来一声鸡叫,王明德似士兵听得集结令,翻身跃起,右手向枕下一掏,抽出的是一把手枪,他出了舱房。一扭头,就见走道尽头,水手舱门打开,五名海员鱼贯而出,与王明德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向他走来,一路经过,顺手打开走道两旁红色消防铁箱上的玻璃门,提起箱中太平斧,跟上船长,向驾驶舱方向去。刚到船头,听得对面声响,王船长一行六人靠壁站下。王明德听得对面无声,悄悄探头张望,只见对面拐角处有一只手臂伸出,亮出的是一面绸缎的鲜红的一角,正在风中飘摇。王明德回头,对五名海员点头。对面,是轮机长王崇让,他将鲜红的绸缎塞回怀中,他腰间也插着手枪。身后也有五名带着轮机专用大号扳手等铁器的水手。怒江轮上,两队人分从左右两舷开始行动,船长率人进入驾驶舱,同时,轮机长率人进入轮机舱。
驾驶舱中,王明德下令海员把守舱门外:“船到大铲边防站前,任何人不准进入!”说完,一推车钟。
轮机舱中,王崇让下令海员把守舱站外:“船到大铲边防站前,任何人不准进入!”车钟响起。王崇让启运轮机。生死之交,多年后,王明德还记得这天追随身后的海员名字:“……这天凌晨,我和轮机长王崇让各选带驾驶人员五人,携带武器,控制了驾驶室和机舱后,立即启航,我们选带的人有驾驶部的孙勇、赵宝林、李邦念,轮机部的崔荣、杜景生、梁益友等。武器由王明德、王崇让携带。”
怒江轮并不鸣笛,悄无声息驶出荃湾。船加速后船上青天白日旗哗啦啦招展。驾驶舱中王明德望着航海图上标记着一面五星红旗的“大铲”,他抬头望前方,雾海茫茫。“有一面旗!”孙勇低叫。王明德举起望远镜,出现的却是一面英国旗。一艘香港巡逻炮艇迎面驶来。高音喇叭发出盘问:“我是英国皇家海军巡逻艇,怒江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孙勇说:“船长,英国人要我们回答!”王明德听若未闻,沉着脸,一推车钟。怒江轮全速前进。巡逻艇紧紧追赶,两船距离越来越近。孙勇等人回头望去,甚至连炮艇驾驶室的英国海军面孔都看清楚了,喊话声更急:“怒江轮,立即停车!否则一切后果自付!”
孙勇、赵宝林回头望去,说:“船长!英军炮口正对着我们。”唯有王明德始终不回头,手把着早已推向全速的车钟把,此时,闷声道:“鱼死网破,也要回家——昨天在香港策划跑这一趟水的时候,我叫卢先生的通信员带给他一句话,就这么说的!”
“好,船长,你说的,就是我们要说的!”孙勇、赵宝林、李邦念等五人齐声道。说话间,英国巡逻艇超越怒江,一拐头,挡住去路。英国水兵威严地逼视着。怒江轮驾驶舱前窗望去,英国旗迎风招展,几乎堵满众人眼前。众人沉着脸,回头望王明德。王明德却望着前方笑了。众人回头望去。英国旗后面,一面五星红旗在雾海中升起。“大铲”那边,已来接应。王明德连续推动车钟把手,发出特别信号。轮机舱中,王崇让看明车钟传来的特别信号,与舱中海员兴奋地交换眼色。王崇让冲出,他跑得快,他的胸襟亮开,露出绸缎一角。他飞速奔向舷梯,在全船人与巡逻艇英国人的目光中登上顶层。青天白日旗被抛下海。王崇让撕开胸襟,抽出那段红绸,是一面绣着一大四小五颗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怒江轮上下,欢呼声起。英国巡逻艇拐过一个弯,迎面冲来。眼看与怒江轮冲撞,却绕开船头,拐过一个弯,原路返航。精于国际博弈谋略的英国人在对待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事上,显然很审慎。怒江轮一路前行,就见广州海岸与码头各轮上,五星红旗飘扬。怒江轮上那一面国旗驶入国旗的红海洋。
李果果用长杆把最后一条船推到位,卢作孚笑了,围在沙盘旁的所有的人都喊道要“干杯庆祝”。李果果却退出人圈,木然地站在屋角。文静正欢呼着,见状,脸色一变,她也来到屋角,冲着李果果,把在心头憋了好多年的困惑说了出来:“果果,从几时起,你变成现在这样?”
李果果默默地摇头。
“我知道从哪一天起!就从重庆大轰炸那天起。”
李果果默默地点头。
“宜昌大撤退,飞机贴着头皮扔炸弹你都没怕过,民生机器厂那天,还没扔炸弹,你怎么就……”文静没说出“尿了”两个字。
“因为宜昌大轰炸,小卢先生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重庆大轰炸那天,我一个人在青草坝山头上,飞机飞到头顶,我看不见小卢先生。”
“荆门、夔门1948年初到上海进长江,虎门、石门、祁门、龙门、剑门、玉门、雁门,1948年~1949年6月香港,1951年初到广州。怒江、渠江1949年11月到香港,1950年到广州。民本、民俗1949年底从基隆到上海,1950年进长江,民众、宁远、怀远1950年初进长江。绥远1951年到海南岛榆林。”几年下来,卢作孚如数家珍,对民生公司海外回归船舶作了个盘点,末了一叹,“只有太湖,周船长,周曾贻,老周啊,不知你如今何在!”
卢作孚不知道,从香港把龙门轮开回来的雷船长,日后也将遭遇周船长的牢狱之灾。
卢作孚主持宜昌大撤退,高潮期40天。主持平生最后的这场大撤退,前后4年。或曰,若论撤退,若论平生,这还不是最后一次……
顺天中学堂办的是新学,新学与旧学的一大区别在体育。顺天中学堂中有篮球场,甚至有足球场。球场上常常你争我夺,热火朝天。这边一个球投进筐,那边一个球射进门。投够了,射够了,人散了,场子空了。一直守在场边的梁漱溟下场了,拾起篮球,双手抱着,向上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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