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船上还站得有个背梆梆枪的!”岸边怪石后,有人低语。他是水匪“瘦猴猴”,天生不瘦,饿的。
“盒子炮!”被称作“二哥”的这一个,从江水磨穿的石孔中望着水湾当中那条船,纠正道。川江一带,称长步枪为“梆梆枪”,与驳壳枪——“盒子炮”是有区别的。
“这船,还抢不?”众水匪问。
“问我?”二哥反问众人。
“二哥,不问你问谁?”
“问肚皮!”
“饿死鬼、刀下鬼,横竖是鬼!”众匪便各自操家伙要动手。
“天不黑尽,不敢下手!”二哥闷喝道,“隔这么远,你手头这杆鸟枪,敢跟他沟子后头别的那杆盒子炮比不?”
“开饭喽!”民生轮上,伙夫一声吼。
经历一整天的匪险与滩险后,卢子英揭下军帽,人们长长松了口气,纷纷走向底层甲板,围到伙夫刚端来的锅边。
卢作孚端起饭碗,听得卢子英说:“单子圣,上海水丰航运公司每月大洋八百,你不去,为啥上这民生小船?”
“水向低处流,这人,要往高处走嘛!”
“哪儿是高处?”宝锭问。
单子圣埋头扒饭,嘴里满满的,挤出半句话:“你我这艘船的去处!”
卢作孚默默点头,望着这位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他放弃成名航运公司的高薪,追随自己上了第一艘船,成为民生轮船的第一任大副。
“我说这地方好眼熟。想起来了,去年我到过这里,船停了一夜,不过那时赶的是日清公司的云阳丸,”单子圣咣咣地拍了拍背靠着的铁板,指着船体上“民生”二字,“今非昔比,是阿拉中国民生公司自家的船了。”
他是上海人。他扒下一口饭,又说:“那天,还差点遭扬子江上水匪打劫。”
“几时?”卢作孚猛地放下碗。
单子圣望脚下,江水已由银色变成了铅灰色:“就是现在这种时候……”
“怎么对付的?”卢作孚追问。
“云阳轮上那个日本老水手长,祖辈当过倭寇,是他想出个办法,把船撑离岸,舶在江中,水匪真来,就得先划船,那样就有了动静,容易发现。”
经单子圣这么一说,卢作孚与众人恍然有所悟,都望着眼前这湾水。
“眼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镇,莽苍苍一湾水面,孤零零一艘小船,就这么停在水湾当中——子英,这原来就是你的兵法?”单子圣说。
卢子英只一笑,顾自扒着饭。
“无师自通啊!”有人道。
“什么无师自通,人家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有人应。
“莫看我这第一艘船小,一船上就有两所名校的两个高材生!”卢作孚望着四弟与单子圣,心中暗喜。去年订船时卢作孚在上海把四弟卢子英交付恽代英带去黄埔,没想到新船下水处女航,四弟黄埔四期毕业,俨然一个大将军,正在完成他平生第一次的军人使命。
“咦?”不知几时,四弟不见了人影。
众人听得卢作孚一声,也静下来。这一静,听得江上异响。循声望去,已由铅灰变成油黑黑一片的水面上,从岸边怪石方向,由远而近,传来划桨声,不止一艘船,划船的人却把桨声控制到最轻,连桨片出水时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听得见挂在桨片上的水珠滴回江中的滴答声。
“四弟!”卢作孚低唤。
“卢子英!”众人齐唤。此时,所有的人最巴望见到的是卢子英。
卢作孚一抬眼,望见船尾铁栏杆边,四弟军人的身影独立着,早已拔枪在手,注视着夜色中结阵、正成弧形向民生轮包抄而来逼近的一艘艘小木船。
卢作孚弯着腰来到卢子英身后:“水匪?”
“你四弟正等着他呢!”
“怎么对付?”
“原定方案!”
按照出发前操练过的方案:宝锭迅速进入轮机舱,单子圣进入驾驶舱,民生公司职员陶生率水手头脑正跑向锚位。
卢子英俯对底层船头陶生与水手头脑:“尽量别出声。”
水手头脑向卢子英伸一大拇指,表示明白。
卢子英俯对底层驾驶舱单子圣:“锚一起,船就动!”
单子圣头也不伸出驾驶舱,只伸出一只手臂,举起一只大拇指。
卢子英俯对最底层轮机舱,还没发问,就听得缓缓启动的轮机声。
水匪众小船已围定民生船边,二哥回头对小船中人说:“我看这铁轮船上,也是一帮吃水上饭的穷光蛋,都是在血盆里头抓饭吃,你我少带些人命,免得死后去到上游丰都鬼城,见了阎王老爷不好说话!——万不得已,不要杀人!”说完,他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咬在口中,蹿向小船头,瘦猴猴也学样,准备抢先跳帮。
卢子英向天一枪。
锚出水。
单子圣猛推车钟手柄。
宝锭猛推车钟手柄。
二哥从小船上跳帮,瘦猴猴紧随……
轮船突然起动,不待锚起完,便全速向江中驶去。正跳帮的水匪们纷纷落水。
只有二哥与瘦猴猴跃在空中时一把抓住了船头铁杆。
瘦猴猴抓不稳铁杆,眼看落水。
二哥腾出一只手,抓住瘦猴猴,连带得自己也将落水。
二人惊恐地望着船下,跳帮落水的水匪,有的被卷入行驶中轮船下的巨浪,有的被绞进船尾螺旋桨卷起的涌流,二人若落水,同样再无生机。
一双手从船上伸来,二哥与瘦猴猴赶紧一人拽住一只手,强挣上了甲板,心有余悸地望一眼船尾开锅般的浑水。
驾驶舱中,单子圣大叫:“卢子英,上游有匪船。”
卢子英一看,果然,他胸有成竹:“转舵,全速,向下游!”
民生轮转舵后,船尾涌浪掀翻几条匪船,扬长而去。
众匪望洋兴叹,枪弹打得船尾铁甲直溅火花。
二哥向瘦猴猴使一眼色,二人趁船上没人看管,向船边跳下水去。
民生轮一声汽笛,欢呼甩掉了那群匪船。
“想不到,我们的第一艘铁轮船,头一回跟木船比试,显出的不是载货载客快速便捷的优势,竟是甩掉匪船!”卢作孚一叹,回头见身后只有卢子英,忍不住夸他一句,“四弟,你代英哥,没白教你。”
卢子英指着自己脑瓜:“在黄埔,代英哥只教我这个!”
“刚才这一套呢?”卢作孚拍拍卢子英已经重新收入匣中的“盒子炮”。
“教我这一套的,还真是外国教官!连这枪,都是德国造的。”
“跟这船的引擎一样的——引进。”
船上引擎声太大,卢子英没听清:“引擎?”
宝锭从轮机舱冒出头来:“魁先哥,你引进的西洋本事,当初我嫌贵,今天一看,本事还真有点本事!”
他还是把“BENTZ”读作“本事”。
卢作孚乐了,拍拍发动机,拍拍卢子英的手枪:“是好东西,都引进。”
民生轮借着洪水,急速下行十余里,泊于城陵矶一段江中回水沱。众人齐聚甲板,伙夫熬了一锅姜汤,多放红糖,一人一碗,既驱寒湿,又算“庆功酒”。众人正喝着乐着,忽见岸边无数水匪小船,打着火把,向民生轮包抄过来。
“子英,怎么办?”大副单子圣本能地问道。
不见应声,众人以为卢子英一定早有发觉,早登上了顶层制高点。昂头寻望,并无子英。正面面相觑,听得香甜鼾声。一看,卢子英正坐在人群中,手边一碗姜汤还在冒汽,人却睡着了。
此时,满江通红,小船包围了上来。
“卢先生,你说怎么办?”众人将目光投向卢作孚。
“让他睡吧。这些天,没日没夜站岗放哨,累的。”卢作孚向卢子英那边一摆手。
“可是,这水匪?”
众人不明白卢氏兄弟为何在这种时刻,居然一个睡着了,没睡的那一个还笑得如此安逸。
水匪小船已经逼近,将民生轮团团围住。为首的船上,打着火把站在船头的,正是二哥。火把下,目光闪亮,驾船的瘦猴猴对挡在卢作孚身前的宝锭说:“我二哥来投你们船上的大哥。”
宝锭这才明白卢作孚与卢子英为何见水匪这一趟包围轮船不惊不诧。
卢子英这才醒来,对卢作孚说:“二哥,新来的这个二哥我要了。”
卢作孚看出四弟对未来有打算,于是说:“好。”
各条匪船上的群匪均随声应和:“我们跟我们的二哥上你们的船,奉你们的二哥为大哥!”
民生轮上众人询问地看卢作孚。
卢作孚望着轮船,竟无语以对。
民逼为匪,想不到先前当吊在船尾的二匪眼看被搅入飞转的螺旋桨成一团血肉时,自己本能地伸一援手,拽了二匪一把,居然成就了化匪为民的一桩好事,一船人也因此解除了生命威胁。自己本该加入人群皆大欢喜,可是,新的麻烦又摆在面前,这么多匪,真要全化为民,这么小一艘轮船,如何安插得下?
躲过接二连三的匪祸,民生轮却意外地受阻于宜昌海关。
“海关以船小水大为由,不准放行!”卢作孚去海关交涉,回到泊在宜昌码头用比平时多一倍的缆绳拴牢在囤船上的民生轮,说。
“可是,我们哪敢再等啊?此时公司方面,有两个原因叫我们再也等不得一天!”与卢作孚同行的陶生说,“其一,已认股者要船到见船才肯缴现大洋;其二,船如迟到,水退,则营业吃亏。所以……”
“公司那边望船眼穿。”卢作孚接过话来,一转眼,望着大副。大副正要开口答话,听得身后炸啦啦一声巨响,早就聚在卢作孚身边的众人皆扭头望去,只见大江中流,一栋木头房子被洪水冲下,四壁装板早被冲荡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九柱五间的木框架,被来势汹汹滚龙一般的一江洪流颠来倒去地把玩在手心,此时,终于禁不住一浪急似一浪的冲击波,哗然解体。
见卢作孚的目光依旧盯着自己,大副道:“这条小船上真正的领江是您卢先生,您发句话吧!”
“这艘船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我,是大副!”
“这一段,拼一把,应该过得去。”大副道,“可是,再往上,要过青滩……”
“能过么?”
“全船人要敢做生死各半的心理准备。”大副毫不含糊地答道。
卢作孚望一眼全船人。
全船人望着他。
“生死与俱——作孚仍决心把船开回去。”
众人默默点头。
卢作孚便转身下了船,再去海关。
“卢先生可知宜昌今日水码?”海关监督望一眼窗外莽苍苍水天一色不见岸坎的大江。
“今日宜昌水码,三十尺零三寸!”
“民生轮总吨位……”
“70。6吨。”
“最大功率……”
“112马力。”
“卢先生可知那条船吨位……”海关监督望着宜昌码头正中停泊的一艘飘着米字旗的巨轮。
“英国太古公司旗舰万流轮,”卢作孚随之冷眼望去,“比我船重十倍不止。”
“功率……”
“同样比我大十倍不止。”
“卢先生可知它为何停泊不行?”
“封江封船。”
“卢先生既然什么都明白,还要……”
“我船实有迫不及待、刻不容缓上行之原因,这一……”
“原因卢先生不必对我讲,我只问结果。”
“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卢先生自己也当明白!”
几经交涉,民生轮终于获批——“特许开行”,但,“一切后果由该轮负责人卢作孚自负。”
海关监督推开大门,来到走廊上,望着卢作孚走远。秘书好奇地问:“您今天怎么有这闲心,目送一个素不相识的报关人这么远?”
“此人此船此去丰都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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