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西部开发第一人”。这一点,有待公认。不过,有一点史实是不争的,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在数十年发展中,再未使用过第二张宣传画。
刚上船的乘客围过来,新奇地看画。有识字的读出:“安全迅速……”
陶经理生怕别人没读完,接过话来:“舒适清洁!”
“短短八字,真要做到……”卢作孚留下半句话,望着新任轮船经理。
“是,总经理。”陶经理立即应对,“前四字,靠驾驶轮机部门,靠随船防沿岸水匪土匪的人员。后四字,我一定亲自抓。”
“靠你一人行么?”卢作孚望着陶经理。
“还要靠全船人员通力合作。”
“更要靠离乘客最近的人。”
“离乘客最近的人?”
“茶房。”
“民生轮还真缺这样的人才。你说是大才吧,他又不是。但这小才……”
“大才过找,小才过考。”卢作孚胸有成竹地说道。
“大才过找,我见识过。比如大副单子圣,便是去交通大学找来的。”陶经理说,“可是这小才过考,要不我去岸上茶馆招考去?就朝天门一带茶馆就有不少手艺高超的!”
“茶馆里三教九流水流沙坝,茶房江湖气太浓,未必能完成得了我们许给乘客的这四个字。”卢作孚若有所思地望着宣传画上的“舒适清洁”:“这样吧,你跑船,一天都离不得,招考茶房的事,公司这边来办。”
百业凋敝,这年头茶馆的生意也不好。听说民生公司轮船上要招茶房,前去应考的人居然不少。
宁可行、乐大年主动担任考官,孟子玉与举人也凑到考场当“看官”。应考者有表演“上茶绝技”者,左手拎茶壶,右手从手心到手腕直到胳膊、肩头,长蛇般堆满一个叠一个的盖碗茶盏,或许过于紧张,茶盏砸了一地,碎片四溅。又有应考者表演“倒茶绝技”,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面前的空茶盏,冲得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到桌面。
四人看得瞠目结舌,赞叹出声。碰巧卢作孚推门,却站在门缝外默默冲考官与看官摇头。
摇头送走这位考生后,四人问卢作孚:“如此绝技,为何不取?”
“绝技是学得会的,我民生轮上茶房,要的是人品,要的是服务人群,否则怎么做得到我们在画上向乘客许下的那四个字?”
“绝技者,当场可练也。人品者,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增广贤文》中早说清了,何况当今这世道,更是人心隔肚皮,作孚你要考人家人品,咋个考法?”
此时,一个看上去学生气未尽的少年推门进来,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个互不相识的少年,怯生生地问迎面端坐的二考官:“老总,请问,招茶房是在这里么?”
“不在这里,半小时后,到药王庙里我办公室来。”
“老总您是……”
“他就是我民生的老总。”考官说。
半小时后,少年们进了小小的药王庙,很容易就找到了民生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半掩着。
“总经理,总经理!”叫了无人应,先到的一个推开门,见办公室内像个乱堆杂物的阁楼,桌子上茶杯歪倒,隔夜的茶水淌了一桌,浸湿了一堆报纸,一个废纸篓横挡在门口,废纸倒出,随门口吹进屋的风哗哗乱卷……
这位一吐舌头,倒退出门,站在走廊上等候。
第二个跟着凑到门前,见状,照样退出。
最后一个少年,便是看似读过几天小学,学生气未尽的那位,见先来的众考生向门内一望,一一退出,他也好奇地凑上前去,见状,他索性敞开大门,进了屋,扶正废纸篓,将废纸一一拾入篓中,再向桌前,端起茶杯,将隔夜茶水倒掉,又找到门后抹桌布,将桌子抹干净,最后还将被浸湿的报纸收齐,晾在窗前,这才转身,照原样半掩了房门,站在前几位考生身后,静等“老总”考官前来主考。
“你被录取了。”走廊拐角,卢作孚走出,拍着刚走出办公室的这位考生的肩膀。
江上传来一声汽笛。
“民生轮拢合川了,你这就去船上见陶经理报到,就说是卢作孚录取的茶房。”
“我就这样……就……录取了?”少年傻眼了。
“怎么,你还想再考,不怕烤糊了你?”卢作孚笑道。
少年一转身走人。
“那,我们呢!”另几位凑了上来。
“你们几位,先请回去,等候通知……”卢作孚送客。
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站在圈外,默默笑着对总经理点头,他们全都窥出了总经理这种考法的奥妙。
“就这样……就……录取了?”孟子玉明知故问。
“这娃娃面相和善可亲,乘客一看便不生分,尤其难得的是,知本分,守本职,手勤脚快,见事就做,见眼前什么东西摆得不对就要理顺它——他这人品,岂不是一考便见?你我轮船上,差的岂不正是这样的茶房?”卢作孚笑道,“至于上茶倒茶绝技,技术技术,生于态度,他这态度一端正,还怕练不出绝顶技术?”
四人当场口服,真正叫众人心服的,是日后这个一句话未问便被总经理录取的“小茶房”在轮船上的表现。
后来,卢作孚还用同样的方式,为民生公司录取了财会人员。考试时,财会人员进了考场,却发现正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散乱的钱。考生中,有人按照习惯思维,国人传统的行为守则,碰都不去碰那堆钱,心中还暗自得意,想:总经理,你不是就要考我能不能做到“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么?这么想的人,没跟上总经理的发展思路。不碰钱的人,顶多算是洁身自好。不错,作为财会人员,这是第一条游戏规则。可是,总经理需要的财会人员,是要能主动、积极开动脑筋,敢于承担责任而为公司理财的人才。于是,一场考下来,不碰钱的没考上,主动将桌上的钱理清码好的,考上了。
嘉陵江小三峡向北去,便是华蓥山。华蓥山中传奇人物双枪老太婆陈联诗的亲家林先生就曾当过民生公司茶房部经理,卢作孚如何考试录取账房的事,是他自己对孙子说的。
第二天一早,卢作孚踏着雾,上了船。
雾散后,民生轮在下游几十里的嘉陵江小三峡中先后遇匪。土匪水匪还在北碚那边峡口“磨儿沱”设卡,只好交了“买路钱”才得走脱。在队伍上干过的三弟卢尔勤、四弟卢子英这天随船护航。
卢作孚一路紧锁眉头,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必得要找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是。
这天,船靠千厮门码头囤船时,天已擦黑。
乘客中性急的抢先下船,卢尔勤此时却听得暮色中传来一声响,细辨时,是抽人耳光声。卢尔勤循声望去,见跳板上,一个民生公司茶房模样的人正用左手捂着左边脸颊,面对着一个戴礼帽穿马褂的壮汉。
“你是个啥子人,敢挡在我门前!”壮汉吼道。
茶房和声细语说:“先生,我是民生轮船上的茶房,一路上还为您倒过茶。”
“那你挡我门前的路?”壮汉声气依旧不减,火气却似熄了些。
“我不是挡你门前的路,今天船拢重庆晚了点,我是送先生过跳板好上路。”茶房扬起手头写有“民生”二字的大红灯笼。
“路在脚下,我个人不晓得走?”壮汉闷哼一声,虽未道歉,但听来似有悔意,他踩得长长的跳板一颠一颠地上了岸。
“民生公司的茶房,也不好当哇!”卢尔勤望着提灯笼那位精瘦的身影,摇头一叹。
这时,有一个带了小儿的母亲来到轮船出口,望着黑糊糊与洪水混为一片的跳板,不敢抬脚。那茶房见了,叫道:“慢着!”
“怎么是二哥的声气?”卢尔勤一愣,再看时,把大红灯笼高高举过头回来接引母子乘客的,不是二哥卢作孚是谁?不知是灯笼映红了二哥的半边脸颊,还是那壮汉下手太重,望着二哥,卢尔勤摇头再叹:“民生公司的总经理,更不好当哇。”
昨天刚录取的那个小茶房从卢尔勤身后上前,接过总经理手头的灯笼,抱过孩子,引领母子走过跳板。
担任民生轮第一代服务员的这个“小鬼”,因为把民生船上的服务延伸到岸上,卢作孚破例让他学开船,日后,他成长为民生轮船的大副,在川江上名头颇响亮,人称“灯笼大副”,他的真实姓名,知道的人反倒不多。
股东们没想到新任总经理烧的第三把火,竟是川江吃轮船饭的人从未关注的“服务”。
“不能让从前赶洋船受到歧视的国人,如今赶自家的民生轮再受到冷落。”总经理平淡地解释道,“要让普通乘客享受到‘安全迅速舒适清洁’的服务。”
“创业之初,卢作孚便锐意革新,第一,废除买办制,首创经理制。新的生产关系,员工上下和谐,心情舒畅,创造出与川江中外轮船公司全然不同的民生公司初期的全新生产力。第二,提高公司及轮船职工自身素质,打造一支在激烈商场竞争中战之能胜的队伍,大力改进船上旅客服务工作……由此取得初步经营佳绩。”当今商学院大学生们很熟悉这一段权威的史家述评。
绞刑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绞索似已经套在脖子上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勒得更紧。绞架不在头上,却在卢作孚脚下。不是粗实的直杠杠木架,却是一脉九曲十八弯清凉柔和的水流。正是这水流——负载着他的小轮船、养活了他的小公司的嘉陵江,此时开始了对他的绞杀。这绞杀不是来自人力,却是来自天地间那股更难以抗拒、难以躲避的巨大的力量。
民生公司为新辟的嘉陵江航线设置在江边的水位标尺架高耸出水面,看在人眼里,真像绞刑架。洪水季节,青滩那块巨礁像一柄鬼头刀,民生轮还能凭全船人生死与俱的决心和信力、勇气和先见避开它。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多年不遇的枯水,却要绞杀这只刚下水没几个月的小船。
随同卢作孚一起漫步江边的孟子玉与举人望着卢作孚。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话:“我想再募股,买第二条船。”
“第一艘船刚上路,你却迫不及待,又想第二条船。”
卢作孚摇摇头:“我担心,过不了枯水期的关口。今年水位比往年落得早。这水位再落,将无法行船……”
“水枯,江面上别家轮船都封航,这种时候,你为何再买个船?”孟子玉说。
“我想加订吃水更浅的小轮一只。”
“加船虽能确保眼下每天有船往返,可枯水期一到,你却要一停就是两个船!”举人说,“长达五个月哇!”
“正为这五个月,我才更要加订一艘小轮——危机越大,商机也就越大。”卢作孚望着江心露出的鱼背石,若有所思。
孟子玉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卢作孚。卢作孚身上似乎有一种死地做活、绝处求生的特长。大足刑场脱险,川江困局中新创公司……如今这天杀的枯水,在他眼里,似乎也能变成一条生路……
孟子玉顺着卢作孚的视线望去,从水天一色的东流水中,似乎窥出了一点名堂。见合川举人依旧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孟子玉暗自好笑,动了童心:“石生啊石生,你虽然肯为你这学生向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