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启见卢作孚痴痴地望着正从江上飘向四面青山的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雾气,他显然想表述“中国处于什么状态”,可是,五四时期写出文章来洋洋万言一泻千里的这位《川报》主笔,此时却吐不出一字。
许久,才见卢作孚缓过一口气,说:“所以,当我创办成都通俗教育馆或者摆在你眼前的这个市镇时,我只能计划用三个月,恨不得用三天!请看看我的中国处于什么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一切时候都显得急促的原因!这就是我必须咬紧牙关逼自己并催逼同人、国人将建设的速度、前进的步伐加快加快再加快,快到令人都感到‘可怕’的原因!”
“从去年——贵国的十六年,我们耶诞一千九百二十七年——起,中国的内政,变化的步伐,真是……可怕。可是,我的朋友,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吧?”
“毕启先生此去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了吧?”卢作孚好像有意把话题岔开。
“是。”毕启暗自佩服卢作孚的记忆力。
“你上船,到了重庆,千厮门有民生公司的驻渝办事处,会送你去朝天门赶上去上海的船。”卢作孚说:“谢谢,你的人把订的船票都给我了。”毕启掏出预订的船票看清了,“万流轮。”
“万流轮!”
毕启发现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卢作孚脸色一沉,毕启问道。
“快两年了。”卢作孚迅速令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扑岸的江浪自语。
“什么……快两年了?”
“确切说,一年零六个月又三天。”
毕启迅速心算,得出答案:“你指的是——1926年9月5日。这一天,有什么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么,卢作孚先生?”
“毕启先生不知道这一天?”卢作孚意味深长地回头盯着毕启。
毕启想了想:“你指的是这一天发生在万县的那件事?”
“万县惨案——只要是中国人,就不能忘掉这一天发生的那件事。”卢作孚斩钉截铁。
“美国人毕启也记得。”毕启有些尴尬。
“毕启先生是该记得。”这一回,卢作孚却全不像从前总是给朋友留情面,而是直直地盯着毕启。
毕启当然记得,正是“万县惨案”后,他的华西大学中国师生与职工罢课罢教罢工声援万县惨案的受难者,而他主持的校方在英籍教师的怂恿下,对学运采取压制,竟激起更大的学潮,学生甚至针锋相对以退学相抵制。毕启毕竟是毕启,他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允许改进校政并与学生达成了相关协定。毕启公开发表谈话,虽未直击万县惨案,但却明白无误地向中国师生员工传达了自己对中国人的一贯友好态度:“我们希望,一个基督教大学生,他献身和忠于中国的历史文化方面会做得更好。在混乱时期,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屏障,挡住对传统价值无情和肤浅的破坏与抛弃。”
事态平息下去了,华西大学校长也觉得中国人已经给自己上了一课。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朋友为什么要重提这件旧事?船票明明是卢作孚叫他的重庆办事处的人订的,昨天托上水船带到北碚,明明是卢作孚亲手交给毕启的,当时还嘱托了一句“后天一早的万流轮”。以卢作孚的记性,连“万县惨案”发生在哪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记不得给自己订的船是“万流轮”?一定是他有意提起。卢作孚为何在要此时有意提起这艘船?毕启不用想就明白了,先前自己正问卢作孚,“我的朋友,你的意思是,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卢作孚把话岔开了。接下来却有意无意地说到“万流轮”,引出“万县惨案”,其实是在对自己这个对中国友好的外国人传达一个意思:“逼得我卢作孚十万火急搞建设的原因,还有包括你的祖国美国在内的‘帝国主义’列强对我国的从战场到商场的侵略与杀戮!”同时毫不遮掩地声明:“这样的国仇,我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忘记的,包括帝国主义制造惨案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你会报仇么?……主啊,请降我忍耐之德吧!”毕启用传教士专有的柔和得近乎唱诗的声调小心地说,说完,又觉得传教的话似不适宜于面前的这位中国朋友,好在他早就是个中国通了,便改口道,“以德报怨,我记得贵国有这样的传统美德。”
“若报怨以德,又该拿什么去报德?”
毕启无语。
“中国另有一句话,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卢作孚道。
“卢作孚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仇呢?”
“时候一到,自能看到。”
毕启从对方清瘦的脸上冷冷的一笑中窥出,卢作孚一定在寻伺着最佳时机并策划着最佳的复仇方式。哈姆雷特式的,还是基督山伯爵式的,或是打渔杀家式的……毕启摇摇头,自己对“复仇”从未作过研究,从戏台子上学到的那点儿可怜的复仇知识,借来窥测卢作孚这样的脑袋中产生的复仇计划显然远远不够用……
“你会用东方色彩的方式来复仇……”望着卢作孚,毕启最后嘀咕一句。
“可怕!”轮船离开北碚码头,毕启一边向卢作孚挥手作老友间的依依惜别,一边用母语的一个单词吐露自己心事,接下来开始用母语思维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毕启摊开从不离身的日记本,用母语记下刚得出的结论:“可怕。这个人的建设速度可怕,创造能力更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个人,我与他相交多年已成挚友,他也从不刻意向我隐瞒什么,可是,我竟至今还搞不清他从哪来这样可怕的能力,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去推动他在中国民众中进行的教育事业建设事业。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照此办理,推而广之,此后三十年——此前三十年,我毕启在成都南门外建成了一个华西坝——卢作孚和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能把整个中国乡村建设成三天来我所见的北碚。他这样的人还要让他的全体中国人过上他所说的那种——今天的北碚人已经过上的——五千年未有的‘集团生活’……那时的中国,才真叫——‘可怕’!”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茶房送水来了,毕启一看,却不是三天前的那位。再看时,有些异样,怎么这才三天,整条船都换了个模样,座椅新漆成黄色而不是三天前的黑色,就连脚下甲板的颜色都改换了,虽然换了颜色,却一点没有新漆的刺鼻味儿。毕启起身,发现连客舱的整体结构都变了样……只有那幅宣传画依旧,可是挂的地方也变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卢作孚要向自己显示另一个奇迹?毕启来到船舷边,趴在栏杆上,头伸出去,反观船体,这才发现,船身上写着的,不再是“民生”,而是“民用”。好你个卢作孚,第一艘船才开回来没几天,又拥有了第二条船!
轮船汽笛响了,毕启一扭头,见到了两江口,他合上日记本前,这个上帝的忠实的奴仆最后写下一句:“我,至今不知他那颗不信上帝的心灵中——那可怕的信仰与能力是哪儿来的?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当晚,准点到千厮门。民生公司驻渝办事处的陶经理如约送毕启换船上了万流轮。次晨,万流轮起锚前,毕启看到岸边爱德华大班前来督船。传教士心头本能地涌起一个善念,想给英国朋友打个招呼——“当心点,你的万流轮可是害苦了中国人”,转念一想,这有出卖中国朋友之嫌,便退回舱中,锁上门,调整好站位,将舷窗框定一个圆圆的爱德华,心头默默念叨:“如果你一定要与人结仇,千万不要与这个民族结仇。再久他们也能等。他们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的因果原则,他们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特别是不要与这个民族的卢作孚这样的人结仇,他没有私仇,但谁要是与他的民族结了仇,这人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他拿定主意渡过太平洋后,一定要把这话通过国务卿转告美国总统。可是,毕启怎么也想不出,卢作孚还会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奇迹来进行卢作孚式的复仇。积聚洋钱买枪炮么?那是杨森、刘湘他们想做却很难做成的事。埋头于建设的卢作孚绝对不会。尽管无法想象具体的复仇方式,但毕启相信自己的这位中国朋友从来是说到做到。万流轮拉响汽笛,毕启望着两江交汇处清湛湛的水面,眼前浮现出洪水季节这里将出现的那一个浑浊冲荡的大漩涡,据说天生像中国的太极图。毕启轻轻跺一脚软底皮鞋下的万流轮,眼前忽然闪现一道奇亮的光,瞬间即逝,就在闪光乍亮时,毕启分明看到一个图像——脚下的万流轮一头栽进太极图般的两江大漩涡。传教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上帝的先知用图像传达的预言,毕启遭遇过不止一回,每一回都神奇地应验了。毕启倒抽一口冷气,借着舱顶的灯,把这些全写进了自己那部厚厚的《毕启日记》,并为这一节加了个小标题:《毕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之前在中国一路所见所感》……
此后,美国传教士毕启出川,再也没搭乘过这艘船。
这一天,卢作孚正在民生公司会议室召开股东会。他将一份份文件分发给股东。是:《北川铁路一期施工计划书》、《峡区农民银行计划书》、《民生机器厂计划书》……
“心子起得太大了……贪多嚼不烂……”程股东刚翻过《北川铁路一期施工计划书》便叫了起来。
卢作孚说:“我心子是起得大。以人力推车、马力拉车,是中原以前的交通事业。以人力抬轿、木桨划船,是四川以前的交通事业。到今天以后,都不适用了。”
“此话怎讲?”程股东问。
“第一是时间问题。人力畜力,日行不过百里,火车轮船,日行万里。电报电话,顷刻万里。坐在轮船火车上过一天的生活,坐在轿子、木船里,便要过十天。缩短时间便等于延长寿命。这样帮助峡区百姓太大了,不可不赶紧想办法。”
“卢经理,我们是商人,入股就要赚钱。”李股东道。
“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我们众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程股东道。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卢作孚说。
“要让我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就够了,”卢作孚还是那话,“众所周知,河对门那一带大山中自古富藏煤矿,清末民初至今日,多少人抱着掘金梦一头钻进去,却为啥总是老本赔光,赚不来钱?我想请诸位股东亲眼看看!”
嘉陵江边的白庙子小码头,是北碚对岸大山中蕴藏的煤矿唯一的临江出口。
清风送一叶小舟渡江,卢作孚带股东们攀上山头,附近山路上,正有背煤炭的人流走过,拄着打杵,朝背篓下一撑,仰天一声长喊,喊出胸中压得喘不过来的郁闷之气,原地站着歇息。
卢作孚道:“这一带富有煤矿,老用人力背到白庙子,再装上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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