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仲冷笑,仍用日语:“我跟自己同胞,只讲日本话。”
吉野还在掩饰(汉语):“不懂。”
田仲(日语)向身后亮灯的屋一指:“子夜时分不见客,日本人除外——我老师升旗太郎亲口说的。”
吉野脱口而出换了日语:“升旗太郎。他在家?我运气太好啦!”
吉野进了泰升旗教授居室,一眼看见教授背影,依旧跪坐在棋盘边,似正在捉摸棋局。原先穿中式长衫的他,已经换了和服,盯着棋盘:“你果真来了。”
吉野兴奋地说:“升旗太郎,我的老同学!你怎么料到我今夜会来?”
泰升旗转过头来:“两天两夜以来,云阳丸撞了鬼。船长想查出这个鬼到底是谁。”
“你不是云游川江,考察航运么?”
“本来是。风闻此事,在家恭候。”
“我还说是我运气好呢!”
“你运气不好。”
“是糟透了!两天两夜以来,码头苦力一个也不上云阳丸,卸货驳船一只也不靠云阳丸,朝天门米帮菜帮一粒米一棵菜也不卖云阳丸,重庆袍哥大爷,连云阳丸的钱都不爱了!升旗君,三十年前,我刚到中国,到这条江上服役时,你告诉过我,这个国家的百姓,一盘散沙。这条川江上的中国木船轮船,一碗鱼肉。”
泰升旗教授笑着点头。他盯着肘后的报纸说:“报上说的不假。过去的两天两夜,这座山城的支那人,这条江上的支那船,对我云阳丸,对我日本人,忽然间全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们聚成一块顽石,就像夔门前那一块挡我航道的潋预堆。自明治年黄海大海战,我日本人大获全胜以来,支那人的这一副面孔,我还没见过几回。自本世纪头一年,日本在重庆设租界,我头一回率赤阳丸炮艇巡游这条江以来,重庆人的这一副面孔,我更是头一回见到!一盘散沙,一碗鱼肉。这话我说过。接下来我还跟你说过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
“你不可给支那人一条理由。这是一个跟大和民族骨子里有着根本不同的民族——平日里这盘散沙有多散,给足理由后他就能有多结实。”
“什么理由?”
“让他们觉得大辱加身、大敌当前、大难当头的理由!这条理由一旦充分,支那的平头百姓与官府、码头苦力与革命党人、无知贫民与精英、军阀与商人、枪杆子与洋钱、会凝固成一砣,一盘散沙、一碗鱼肉一夜之间凝固成一块顽石。让贸然闯入的外来者撞得樯倾船破粉身碎骨。这种事,在这条江,这座城,这个国家的百年史上,出现过只怕不止一回!”
“就这一条理由?”
泰升旗教授一指窗外云阳丸方向:“就这一条理由足矣。”
吉野:“这条理由,我给他们了。”
泰升旗肯定地说:“给足了。”
云阳丸受困,对云阳丸船长与现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同样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同在这天夜里,卢作孚在航务管理处办公室中苦思。办公桌当中,两只夹了泡菜的干饼,一大碗汤。汤已冷。蒙淑仪捧腮,默默望着对座的卢作孚,她脚下,放着送饭菜来的饭篮子。两天两夜以来,她男人都没回家。卢作孚扭头呆坐,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夜雾中的云阳丸。他身后墙上有标语,显然是他的手笔: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
蒙淑仪小声地问:“你心头,可有数?”
卢作孚不语。
蒙淑仪说:“没数的事,我们作孚从来不做。”
“对日本人,我心头有数。”卢作孚回头,看着妻子:“对自己,我心头有数。对国人,从前心头没数。中国老百姓啊,多年来散沙一盘。川江的中国木船轮船,从来是鱼肉一碗。可是这一回,人人心头有数!”卢作孚开心地笑着,他盯着菜碗,妻子今晚破例做了条鱼。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
“知道为啥么,淑仪?”
“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
“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妻子见丈夫眉头锁起,知道他只说了半句话,打住了。他不说,她不问。丈夫出任航管处处长以来,有些话,不大向她说。她知道丈夫心苦和对自己的苦心。
对日本轮船断然采取行动这几天来,卢作孚信心越来越足,但深藏心底的那一段隐忧也越来越强烈,他对四川军人,对败走广安的那位、对坐镇重庆的这位,还有远在省城的那位,卢作孚心头没数。尤其是担心万一此时军阀重开战,刘、杨打起来,乱了自己的后方阵脚……
“但愿……”蒙淑仪听得丈夫又说了半句话。
“我还怕,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国人又会散成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会成为一碗鱼肉。”卢作孚望着窗外说。
“我说呢,这两天见你收拾了云阳丸,重庆人正高兴,你怎么不高兴?作孚,你怕得太远了。”
“唔。”
蒙淑仪痴痴地望着卢作孚:“我也怕。”
“你怕个啥呢?”
“我怕他不吃。”
卢作孚见妻子娇憨状,说:“我要真不吃?”
“我陪他。”
卢作孚闻言,一愣。耳边油然响起两只鸟儿的啾鸣:“嫁给我那一夜,这话,你也说过。”
“我说过么?”
卢作孚说:“树上两只鸟儿飞到你我洞房窗台上,隔着窗户纸听到的!”
蒙淑仪说:“一晃,儿大女成人了!”
卢作孚笑望着饭菜,学蒙淑仪的口吻,使用“他”的称呼:“今夜——你陪他吃,还是陪他不吃?”
蒙淑仪:“随他。”
卢作孚抓起干饼就咬。蒙淑仪也抓起干饼就咬。“猜猜看,这一回我撞着谁了?——云阳丸船长,正是赤阳丸船长。”卢作孚吃罢,连鱼汤都喝尽,边抹嘴边跟妻子说话。
“合川大郎滩浪翻宝老船的赤阳丸?”
“巧吧?”
蒙淑仪望着泊在码头上的民生轮:“当真是冤家路窄——你告诉宝锭了?”
“我哪敢?”
“他明天上合川,后天下涪陵,大后天还来重庆,还来我们家帮着修水管,你总瞒着他?”
卢作孚携着蒙淑仪的手来到阳台上,望着两江交汇处的云阳丸:“你看看叫我们中国人关在‘水牢’中的这个囚犯,淑仪你说——它还能扛过大后天?”
妻子摇头。
“但愿,大后天之前,我们在川军中的那两位朋友,休动肝火,莫动干戈。”这回,蒙淑仪听丈夫把先前“但愿”开头的半句话说全了。
泰升旗教授与吉野的对话,竟与川江航务管理处里卢作孚夫妻对话内容完全一样,这不能称作不谋而合,因为两起人正在谋划的本是同一件事,不过是一正一反,下的是同一局棋,不过是一家执黑一家执白而已。
吉野说:“理由?这些年来,美英俄意,哪家轮船没浪翻几条川江木船,哪国轮船容忍过中国人武装登船检查?哪一回,理由都给充分了。四年前,德阳丸还把武装登船检查的支那警员抛下江去,支那人没凝固。为什么这一回,偏偏让我的云阳丸撞上了?”
教授笑道:“这一回,吉野君是《红楼梦》凤姐的女儿——”
吉野急着追问:“怎么说?”
泰升旗说:“撞客着!”
“我真是撞鬼啦。”
“不是鬼,是人。撞着他,算你霉登堂!”
“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就是他,叫这一盘散沙凝固成一块打烂船的潋预堆!我半夜造访,就为请升旗君——查出这个人。”
泰升旗教授说:“卢作孚。”
吉野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卢作孚?什么人?”
“合川人。”
“朝天门入嘉陵江,上游五十海里,一个小县城……二十多年前,我率赤阳丸去过一趟,在北门外一处险滩,还真浪翻过一艘敢与我争先的木船。”
泰升旗教授笑着指点吉野:“瞧你的武功德政!说不定就是那一回,你在童年卢作孚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吉野问:“这卢作孚,到底是个什么样?”
泰升旗教授一示意,田仲将拍下的卢作孚与何北衡在民生轮上谈话的照片、卢作孚在江中冬泳的大叠照片摊在桌上。
泰升旗教授随意指着追随在卢作孚身后游泳的李果果:“这回他带来的兵就是他通过冬泳在嘉陵江中训练出来的少年义勇队,没准这其中有几个正在扛着枪,站在你的云阳丸下。”
田仲新钉上一张卢作孚穿着民生公司服务员服装、打灯笼送乘客上岸的照片。
泰升旗教授指点着:“民生公司经理。”
吉野说:“嘉陵江中是好像刚冒出来这么个公司。”
“我猜这时他和你一样,没上床睡觉。他正在朝思暮想,渴望创下他三十六岁人生中的第二个奇迹,创下他的国家百年痛史上第一个纪录——中国人登上洋船武装检查。眼看就在这两天便要成功。”
“休想!”
泰升旗教授报以沉默。
吉野自己也感到底气不足:“升旗君今夜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必有所教我。”
“我为吉野君备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
“你看朝天门两江交汇处像什么?”泰升旗教授走向窗前,推窗——两江清流浊流交融处,困着云阳丸,在重庆城的夜灯映照下,显得苍茫且诡异。
“中国的太极图。”
“你的对手,恰恰是一个中国太极高手。”
吉野认同:“我大声通告他——他派来的中国人一个不得上云阳丸……”
“他给你的无声答复是——那中国人就一个也不上云阳丸。结果呢?”
“我被困在他的太极图中!”
泰升旗教授说:“所以,上策——退步抽身,今夜从我这儿出去,便换了礼服,去支那人的川江航务管理处道歉,同意结关,同意其警员明早便上船检查。”
“这话怎么跟我的中国买办一字不差?”
泰升旗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答复你的中国买办?”
“绝不!”
“你也准备这样答复我?”
“这不是我云阳丸一只轮船之事,事关日本国在川江与中国的利益。”
“是啊,我国早在中国东北方面取得大进展……”
“所以,云阳丸轮岂能在中国西南这一条川江上败在一个小小的航务处处长手下!”
泰升旗教授对吉野的态度早有所料:“所以,我早为你预备下——中策。”
“讲。”
泰升旗教授用手指在夜晚蒙了雾气的窗玻璃上画下个三角形:“百年来,这个国家与外国列强打交道,有一个有趣的黑三角。说它‘黑’,因为它奉行一条潜在的游戏规则。不经意者,看它不出。说它有趣……”
说时,泰升旗教授已经在三角形的顶端写下“官府”,两个底角分别写下“百姓”、“洋人”,又在三角形当中写下个“怕”字。吉野越看越茫然。
泰升旗教授将打开的纸扇“哗”地一声合上,用作教鞭,从三角形顶端向一侧底角下滑:“官府怕洋人。”
吉野毫不含糊地点头。
教授的纸扇再由这个底角横着滑向另一侧底角:“洋人怕百姓。”
吉野想了想,点头。
教授纸扇沿三角形这一侧边线重新升到顶端:“百姓怕官府。”
吉野使劲点头,恍然大悟:“升旗君教我去找官府。”
泰升旗教授摇头:“云阳丸船长的吨位不够。”
“谁去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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