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出的一支玫瑰,带着刺,也带着露珠。使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渺小和肮脏,唯独她,浑身上下像镀了一层金光。
桂芝去的是黑龙江大兴安岭的林场,十八个人一间宿舍,头碰着墙壁,脚碰着脚,连放包裹的地方都没有。最重要的是气候寒冷,零下几十度,城里的小青年不习惯,刚过去怎么受的了,没多久就死了好几个。再加上她们每天都要干活,即便是女孩子来了月事,也要扛木头,很多人熬不住生病了,便又死了一拨。
死亡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伤感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日子还要继续过。
桂芝在那里坚强的熬着,理由非常简单,他们家太穷了,当时的方静江还在上学,没有工作,她选择去黑龙江算是工矿,能多拿一点儿工资。每个月寄到家里,能让爹妈轻松不少。
倪双吉去的则是塔河公社,自从他见到了方桂芝那一刻起,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她。有时候缘分就是没有理由的,芸芸众生里,他只看见了她,而为了能让她也看见自己,双吉每天半夜里一点出门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到桂芝所在的盘古公社,就为了送一只鸭蛋。
他把蛋藏在大棉袄里,紧贴着皮肤,到的时候,蛋还暖着呢!
交到桂芝手里后,他傻笑着说:“送来给你吃的,你这里条件不好,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弄来。”
桂芝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后来时间久了,双吉还会送鸡蛋,呢绒袜,白砂糖过去,桂芝有时候会同他开玩笑,说:“咦?我以为你从那儿到这儿来那么长时间,能孵出一只小鸡来。”
双吉只挠着后脑勺呆呆地傻笑。
双吉就这样送了两年的蛋,为了能离桂芝更近一些,两年后,双吉终于有机会去了桂芝那里当修理工。
再后来政策有了变动,他们先后回到了海城,办了结婚。
由于桂芝和双吉几乎整个青春期都是在东北度过的,所以养成了豪爽的办事性格,自然能结交到很多朋友,回到海城,也算吃的开。
在得知了弟弟方静江的窘境之后,桂芝托朋友到昆山那里去开了一张证明,也不知道是怎么搞来的,反正月茹终于可以去大医院做人流了。
那一天,是方静江亲自陪着去的,他在病房外等着,有几个和他一样的男人,等待的时候,便跑到医院外面去抽烟,互相攀谈。问为什么到这儿来呀,无一例外,都是因为计划生育,不得不做掉嘛!
方静江没有和他们说话,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医院的塑料长椅上,无法想象手术室里的情景。
白月茹直到进去之前还一直拉着他的手,她是真的害怕,她这辈子还没有做过手术,连阑尾都没割过,她像一个笑孩子依赖大人一样握住他的手指头不放。这使他有一种丧失底气的感觉,好像他原本饱满的人生突然被人撕了一处边角,而这页边角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他也说不好,只是无端端的被人撕掉,总叫人那么的失落。
直到很多年后,他想,当一个人在犹豫在思索一个决定到底是正确还是不正确的时候,其实这个决定就应该被及时的制止,因为潜意识里,已经在提醒他,终有一日,他是要后悔的。
不过,白月茹脑中幻想过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出现,至少没有那么可怕,医生和护士先是给她上了麻药,而后她便昏昏沉沉的了,也不觉得疼,再后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过来时,孩子已经被钳子拣了出来,小小的脑袋,枇杷般大小,胳膊细的就跟火柴棒一样,躺在搪瓷盆子里,她突然痛苦失声,然后不敢再看,把头转向另一边。
方静江在门外,听说是个男孩儿,迷茫的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或者怎么劝慰白月茹,只是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觉得心脏发麻。
第12章 无奈只拖延
回到楼上,菊苼便窝到了沙发里。
她本就很胖,一坐下,更有种陷进去的感觉。
乌黑的头发又黑又重,剪得齐耳,面孔肥大,皮肤粗糙,诚如白月茹之前所讲,菊苼并不美,简直是难看,但再难看也是她的妈啊!
白月茹也跟着上了楼,脚步轻轻的,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
“妈。”她率先开口,一边走过去,举步维艰,唯恐菊苼丢个茶壶过去。
然而菊苼没有,她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的,沉默寡言。
白月茹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说话,她们都觉得自己很委屈,白月茹是一种不甘被人利用的愤慨,菊苼却想着二十多年的精力打了水漂,失落的无以复加。
事情到了这地步,其实已不存在谁让谁,最后还是白月茹先放下身段,她哭道:“妈,你成全我吧。”
她半蹲下,抱住母亲的腿,下巴搁在菊苼的膝盖上,就和小时候乞求心爱的糖果一样,她的泪一滴一滴的,全都掉在了菊苼的裤子上,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再无所谓也还是有所谓的,菊苼道:“妈成全你,行了吧?你要跟他就跟他吧,可孩子还是得打掉,听妈的话。”
菊苼伸出一只手来,慈爱的抚摸着白月茹的脑袋:“听妈一句,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还记的你小时候的事情吗?文##革的时候,你爸被斗成什么样了啊?你吓得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闺女啊,人言可畏呐!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虽然现在再没人给你贴大字报了,但被人笑掉大牙不说,人家会戳你一辈子的脊梁骨啊!被人骂破鞋的滋味不好受啊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菊苼一边说一边掉了泪。
“对不起妈,对不起!”白月茹难受的咬着唇,方才虽然数落菊苼对她的种种忽视,可现在念起幼年时光,不免又想起母亲的温暖,她像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终于说道:“好,孩子我会打掉。”
“真的?”菊苼垂头问道。
“真的。”白月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我不会叫爹妈跟着我被人笑的,人家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不用想也能猜到。”
“乖~”菊苼又摸她的脑袋,“你能想通了就最好。至于方静江,他家虽然穷,他倒是赚的动的,只是他们家那么多口人,都靠他一个,你想过没有,你嫁过去,以后你就要跟着他一起捱。这些你都要有心理准备,不要到时候说妈没有提醒你。”
“嗯。”白月茹垂着眉,有些无奈的说,“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呢!他们家我去过,也还没真穷到怎么样,爹妈也是很老实的人。”
“那就好啊!”菊苼长叹一口,“嫁吧嫁吧,你既然喜欢他,彩礼多少随他的便,他爱给就给,不给就算了,省的你说妈贪他那点儿钱。”
白月茹连忙道:“妈~我那不是气话嘛,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闺女大啦,留不住啦!”菊苼摸摸她的肩膀,手臂,“去吧,小方还在下面等着,让他先回去吧,早点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否则到时候眼睛肿着,难看死了。”
“嗯。我知道。”白月茹说完便下去送方静江。
一路上,两人搀着手,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天色尤其的黑,黑的好像全部都看不见前面有什么,可方静江的手很大很暖,他也很有方向感,带着她一会儿拐弯,一会儿前行,月茹则服服帖帖的跟着他。她的眼里含着泪,她想,不管前面是黑暗还是光明,哪怕是火坑,我都跟你跳,但求你千万别放手。
他们到了车站,在站牌下静静的等着,车还没来,路灯照着白月茹的脸色惨白,方静江握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呼着热气,呼的她的手暖暖的,她直想掉泪,方静江深呼吸一口道:“反正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同意。”
“嗯。”月茹的泪到底是落下了。
“别哭。”方静江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路还长着呢,现在就哭,忒没骨气了。那么多人不看好我们,我们越是好好的过。知道吗?”
白月茹用力的使劲的点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知道,他们的孩子快没了,就因为那该死的教条,就因为那些该死的不相关的人和他们的舌头。
人活着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受制于人,她想想就憋屈死了。
恰好车来了,方静江便上去,白月茹只是和他商定好了领证的时间,却没有告诉他,她已经决定把孩子打掉的消息,因为就在刚才,就在那一刻,她又犹豫了。虽然菊苼的以退为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每个女人都有做为一个母亲的天性,白月茹正在死守。
*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眼睛微肿,但看上去就像没睡好,气色不佳。当然也就无人问起。
人们该客套时客套,是为了服从自己的探知欲寻求秘密的答案,一旦答案显而易见,他们便连客套都省了,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月茹的工作繁重,一车接一车的货物送到目的地,还好有装卸工的帮忙不用她管,她到了目的地便可以开始休息。
只是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后人就会变得很馋,她一歇下来就去买桔子水,话梅和冰糖葫芦……晚上回家吃饭,从前是一小碗就够了,现在两大碗汤垫过底了,一碗饭还是不管饱,夜里偷偷爬起来吃饼干。于是菊苼有意无意的提醒她早点把人流做了不要拖,省的夜长梦多。
月茹也知道自己下意识在拖延什么,她无非是想真拖到无法手术的那一天,干脆堂而皇之,死皮赖脸的把孩子生下来。
尤其是她知道虽然方静江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是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的,她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
特别是有一次她去方家的时候,霭芬还特地给她炖了一只乌骨鸡,其用意不言自明。
她吃着鸡胗,鸡腿,鸡翅膀,心里一阵阵的发酸。
可到底还是有一把微小的声音在提醒着她,把孩子生下来有一些后果需要她来承担。
于是她打算找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孩子自然地,意外的,损伤掉,这样双方都有台阶下,而她心中的负疚感也不会太重,不至于夜夜折磨的她无法入睡。
她开始主动要求去偏远的地方送货,不在市区跑,比如说什么江湾屠宰场啊,大场养猪场啊,甚至崇明,来回就要半天,一路上颠簸,她还专挑难开的石子路行驶,可想而知,她一下车便吐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回到家,肚子也会难受,但始终没有见红。
就这样一天天的折腾,拖到了四个多月近五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
本来她个子高挑,人也苗条,一两个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但到了后期,因为集团公司下面的单位都是公共女浴室,有一次她去洗澡的时候,女同事看见了便打趣说:“月茹啊,你最近胖了喏,小肚子都出来了。”
这句话给她敲了一记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