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书,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轻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地停留在“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矮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愣愣地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琼: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琪:(由沙发上半仰起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慈爱地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琪:(毫不客气地)也许吧!(仍看书)
琼:(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琪: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在胸上稍稍起来一点)
二哥说哪一天到?
琼:他说后天早上。
琪: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还许嫌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琪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听差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琪大姊说她管。
琼: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琪:(快活地,感激地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
真的?妈妈!(撒娇地)妈妈,真的?(把书也扔在一旁)
琼:怎么不信?
琪: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琪: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说呀!
琪: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琪: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故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琪:(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琼:(哀愁的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琪: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愣生生地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梅:(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地)
四小姐!四小姐!
琪:(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李文琪!
琪:(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我——我——(气喘地)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琪: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顽皮地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琪: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
梅: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琪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高兴地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么?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琪:梅真,你这双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奶奶为难。
琪:(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别扭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梅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地)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琪:现在我看他们真别扭,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吗?
琪:(好笑地)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别扭!
梅: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别扭的!
琪:那也不见得。
梅:(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别扭。
琪:(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琪:(提起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么?……咳咳……糟糕?(跳下往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哪儿去了?
梅:(闲适地)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么?
琪:(把抽屉大声地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梅:(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琪:(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你怎样有出息法子?我倒听听看!
琪:我想写小说。
梅:(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琪:(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琪:晚上……
梅: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琪: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梅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一,像中原公司那样……
琪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梅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琪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梅“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琪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琪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梅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琪别说吧。回头……
梅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琪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
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琪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朋友?谁的朋友?
琪帮忙的……
梅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琪远亲……一个远房里小亲戚……
梅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琪请客的事,你闹得我都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梅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琪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对不起,又忘了你的话。
琪我的什么话?
梅你不说,有勇气就不要那样酸劲儿么?
〔荣升入,荣升是约略四十岁左右的北方听差,虽然样子并无特殊令人注意之外,可是看去却又显然有一点点滑稽。〕荣四小姐电话……黄仲维先生,打什么画会里打来的,我有点听不真,黄先生只说四小姐知道……
琪(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