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舵手们运桨如飞,同时招呼后面的船一起向前疾驶,试图摆脱拦截。但赤朗的决定还是失于轻率了,匈奴人虽少,强弓硬弩的威力丝毫未减,首领一声令下,顿时飞矢如蝗。木船上除了货物,并没有篷盖之类可供躲藏,赤朗和一些仆人拿着防身用的刀剑拼命拨打,却如杯水车薪,于事无补。顷刻间已有五六名艄公中箭受伤,哀嚎声不绝于耳。宋钧和方品奇等人蜷伏在一堆酒坛后,栗栗危惧,狼狈不堪。
即使这样也不能涉险过关,此段河水虽深,水面却相对狭窄,而且面临一处转弯。匈奴人确实有备而来,早在不远的前方伐断两棵高大的红柳平放水中,正好阻挡了木船的去路。
“主人,放弃反抗吧,”有艄公乞求,“不然船会撞翻的,大家谁也活不了。”
赤朗无奈,只得下令丢掉刀剑,停船靠岸,放下跳板。匈奴人纷纷下马,分别登上四条木船,那名首领模样的年轻人带着五六名随从径直来到第一条船上。他捉住一个艄公的衣领,厉声咆哮着,原本冷酷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愈加凶狠。
后世研究,匈奴人使用的语言是中国北方诸族最古老的语种之一,接近蒙古语系或通古斯语系,换作平时,必会激起方品奇无穷的考究热情,但此刻已全无兴趣。年轻首领的惩罚没有停留在口头层面,痛斥了几句,扬手就是一剑。那名艄公算得上赤朗的忠实手下,刚才奉令划桨不遗余力,付出的代价却沉重无比。整条喉管被锋利的剑刃割断,鲜血标出两尺多远,连一声惨叫都不能发出,就一头栽落船外的河水里。
方品奇大骇,生平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头皮发麻,双腿绵软以外,另有一种强烈的干呕反应。由于神昏意乱,眼皮灼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像是一场梦魇。
匈奴首领没有再开杀戒,把沾满血迹的短剑拿到嘴边,平静地舔舐了几下,“啧啧”的咂舌声使人惊心悼胆。随后迈步走到甲板中央,睥睨扫视,目光首先停留在一堆货物上。他伸手一指,几名部下立刻蜂拥而上,准备开始搬运。这时候,本来呆若木鸡的赤朗忽然上前拦阻,继而跪在首领面前,大呼小叫,告哀乞怜。
5…1
首领先是一怔,旋即飞出一脚,把赤朗踢了个跟头。赤朗痛呼一声,却锲而不舍,又挣扎着爬到首领身前,喋喋不休,百般申诉。他讲的话类似帕昆的语言,方品奇只能听懂大概意思,象是说船上的货物是自己的全部家产,请求对方高抬贵手,不要掠夺。
在场众人如芒在背,都替赤朗捏着一把汗。方品奇尤其感到愤恨和不解,赤朗的鄙吝贪财固然是本性,但面对残暴的匈奴人,当务之急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这种愚蠢的行为有可能累及全船人的安危。
果然,匈奴首领不耐烦地咒骂着,手里的短剑再度扬起,但不等落下,赤朗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木简,高举过顶,大声喊道:“且慢,我是乌孙国的臣民,曾经替高贵的左夫人效过力,您不能随便杀我。”
那方木简上镌刻着数行文字,并有几处火烙的印记,大概是乌孙国颁发的“关传”。据《汉书》记载,当初乌孙“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作为西域大国,自然受到汉朝和匈奴的重视,也是双方结交拉拢的对象。在汉朝先后遣嫁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时期,乌孙昆莫也迎娶过匈奴女为妻,并封以“左夫人”名号,地位甚至超过汉公主。赤朗刻意提起“左夫人”,就是希望匈奴首领念及这份香火之情网开一面。
匈奴首领稍作迟疑,缓缓收起短剑,却还是一脚踹倒了赤朗,嘴里用北道诸国的通行语嘟囔了一句。“乌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转过头来,忽然发现了宋钧和方品奇等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方品奇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根本不敢正视对方的脸庞,一股扑鼻膻味接近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片浓重的杀气。
“汉人,你们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首领发问。
“鄙人宋钧,从渠犁来。”宋钧抢先答道。
“哦,你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医士?去年僮仆都尉征召,为什么不见人影,难道没把大匈奴的号令放在眼里吗?”
大约在汉文帝前元年间,匈奴骑兵西进,攻入准噶尔盆地,并从天山东麓的缺口打入塔里木盆地的东北,征服了西域的许多国家,后在焉耆、尉犁等地设置“僮仆都尉”,控制商道,掠夺财富,“敛税重刻,诸国不堪命”。匈奴使者所到之处,沿途各国还须供应一切用度,不得留难。
“当时宋某在龟兹游历,确实不知僮仆都尉传唤的事情,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天性,原本没有畛域之分,还望首领明察。”
从前额的细汗看得出宋钧的紧张,却又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沉着应付着对方的指责。匈奴首领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转而盯着方品奇,大声问:“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是……”方品奇喉头发堵,嘴巴开合了几次难以成句。
“你是哑了?还是聋了?我的问题不难回答吧。”首领催问,方品奇越发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他是……”宋钧试图替方品奇解围,却遭到呵斥。“闭嘴,”同时下令,“搜查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四五名如狼似虎的匈奴兵冲过来,挨个搜检宋钧一行的衣物行囊,川资、药匣、干粮统统翻了一遍,并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的物件,只是少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证明方品奇身份的“过所”。
“出门竟然不带任何信符?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的,莫非汉军的奸细?”匈奴首领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拔出短剑压在方品奇肩头。
“宋某担保,这位方公子绝不是汉军的细作……”宋钧又挺身而出,却被匈奴首领一掌掴在脸上。“废什么话,给我跪下,全部跪下!”
慑于淫威,宋钧和赤朗等人只得纷纷屈膝,莫敢仰视。方品奇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从小生长在久已废除跪拜礼的年代,他难免产生奇耻大辱的感受,但更多的还是悚惶和畏惧,暗暗猜测,匈奴人是不是要血洗全船?自己是不是即将化作剑下的一缕冤魂?
深深地低着头,甲板上的木纹清晰呈现,他的意识却逐渐模糊,忽然听到一下尖锐的口哨声。根据位置推断,似乎是旁边的匈奴首领把两指塞入口中发出的啸叫,难道是开始动手的号令?方品奇的惊恐达到极致,心底也涌动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就想振臂而起做最后的拼争。但不等他有所反应,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唏聿聿的马嘶不断响起,竟象是离船远去的样子。
船上的沉寂又持续了片刻,不知是谁率先抬头,颤声喊道:“看,匈奴人都不见了。”
大家相继起身,这才发现四条船上的匈奴人果真全部撤退,而且纵马向北疾驰,此时只能看到一片腾起的尘烟。检点损失,赤朗的惊喜溢于言表,除了几坛美酒,匈奴人居然什么也没有带走。
从命悬一线的关头倏尔解脱,人们的心情不言而喻,但激动之余又产生疑惑,匈奴人来去如风,却没有大肆劫掠,莫非只为了虚张声势?那么,当初何必穷追不舍截断水道呢。
“真是太幸运了,原以为这几船货都保不住了呢。”赤朗笑逐颜开,“看来乌孙国的‘关传’还是顶用的,匈奴人也不得不给面子。”
5…2
喋喋不休引起了方品奇的反感,忍不住说:“你的面子不见得有多大吧。一名艄公惨死,六人中箭受伤,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的感受?”
“你大概没听说过匈奴人屠城的事情吧,相比那些血流成河,玉石俱焚的场面,今天就算是秋毫无犯了。”赤朗冷笑,“再说了,如果我们避免不了更加深重的灾难,也是因为你的神秘身份引起匈奴人的怀疑而造成的后果。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赤朗先生误会了,方公子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宋钧连忙过来打圆场,“他的‘过所’在途中遗失,想不到差点给诸位带来祸患,为此宋某深表歉意,还望先生见谅。”说着冲着对方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赤朗摆了摆手,说:“你能明白我的营生艰难就好,也不会为了刚才的花销耿耿于怀了。不过,这条道上多年没有出现过匈奴人的身影了,忽然卷土重来,是否昭示着以后的日子不再太平?细想今天的情形也实在蹊跷,匈奴人已经拦截成功,却又莫名其妙地空手而归,真不知他们玩得什么把戏?宋公,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唔……”宋钧似乎颇费踌躇,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如今匈奴人还不愿与乌孙为难,赤朗先生的‘关传’起到了保护作用;其二,他们确实在追捕所谓的‘细作’,经过搜查,并没有发现目标;其三,这支匈奴小队另有要务,不便携带大批辎重,所以只能对满船的货物弃之不顾。”
赤朗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说:“嗯,有些道理,但似乎应该补充一条。”
“什么?”
“此处距匈奴人的领地相去甚远,他们孤军深入,不敢滞留,以免遭遇时常沿河巡逻的汉军,而且那个年轻首领看起来身份尊贵,更不能久居险地。”
“哦,赤朗先生认识那个首领吗?”宋钧说。
“不认识,”赤朗缓缓道,“只是看他的相貌、服饰,以及行事作派,很像是传闻中的日逐王的大儿子。”
“啊,”宋钧神情骤改,“你是说……那个嗜血成性的伊都王子?”
赤朗沉重地点点头,仿佛心有余悸。方品奇不明所以,小声问朱兴。“伊都是什么人?”
朱兴也似谈虎色变,说:“伊都是匈奴日逐王的长子,性情暴烈,天生神力,据说每餐必饮人血,最多时可达一斗。”
方品奇顿感毛发直立,回想起刚才匈奴首领添吸剑上血迹的行状,不觉得朱兴是在危言耸听。于是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凶残角色而能安然无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小概率事件了。
周围诸人犹自后怕,赤朗大声说:“咳,既然逃过一劫,何必自己再找不痛快呢。好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开船,总不想等着那些匈奴人去而复返吧。”
众人如梦初醒,随即各行其事。有的归拢行李货物,有的替伤者包扎,处理遇害艄公的遗体,也有的下船移开断树,疏通河道。忙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切才算安顿就绪,木船在赤朗的调令下重新向前行驶。
方品奇身无长物,不必清点收束,又无心找人攀谈,就独立于船舷旁,望着远方的白草黄云,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对匈奴人的了解不是很多,这个《汉书》记载为夏后氏苗裔的游牧民族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崛起于中国北方,其民“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而“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秦汉交替之际,匈奴的伟大首领冒顿单于完成了统一大业,开始频繁地南下入侵中原地区。而随后的几百年历史,也如同在演奏一支时断时续的汉匈之间战争进行曲。起初,汉朝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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