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引我上了平台,在光秃秃的树下默默地走了一圈。她对我说:
“我亲爱的费利克斯,您即将步入人世,我愿意在思想上陪伴您。饱受痛苦的人,阅历必然很深。不要以为离群索居的人就孤陋寡闻,他们是能够评断世事的。如果说我要靠友情生活的话,那么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心中、在意识里产生拘束之感。酣战的时候,很难记得所有的规则,请允许我像母亲对儿子那样指点您。您动身那天,亲爱的孩子,我要交给您一封长信,里面有我这女人对社会、对人的见解,以及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迎难而上的方法。答应我到巴黎再看信,行吗?我的请求是感情上一种任性的表现,这正是我们女人的秘密。我并不认为这类任性是无法体察的;不过,我们若是知道被人看破了,就会伤心的。把这条条蹊径留给我吧,女人就喜欢在暖径上独自漫步。”
“谨记在心。”我吻了吻她的手,说道。
“哦!”她又说,“我还要求您发个誓;您得先应下。”
“唔!好,好。”我答道,心想准是要我表示忠诚。
“不是关于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费利克斯,您在哪个沙龙也不要赌博,一无例外。”
“我永远不赌博。”我应道。
“好,”她说道,“我给您想了办法,可以把赌博的时间用在正事上;将来您会发现,别人迟早要吃亏,而您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为什么呢?”
“一看信就明白了。”她样子狡黠地答道,一下子使她的话失去了长辈谆谆教诲的那种威严。
伯爵夫人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向我透露三个月来,她是多么细心地观察了我,从而表现了她对我的深厚感情。她摸透了我的全部心思,力图以她的心计充实我的心灵。她的声调悠扬婉转,令人信服,话语像是从母亲口中讲出来的,语调和内容都表明,我们俩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要知道,”最后她说,“我将怀着多么焦虑的心情注视您的行踪;您若是一帆风顺,我会多么高兴;您若是碰到障碍,我会洒下多少泪水!请相信,我的感情无与伦比,它既是自发的,又经过抉择。啊!我希望看到您生活幸福,有权有势,受人尊敬;您的历程,就如同我做的一场真切的梦。”
听了这番话,我流下了眼泪。她既温存,又严厉;感情毫不掩饰,但极为纯洁,容不得渴求欢乐的年轻人产生半点希望。我的肉体撕成碎片,丢在她的心上,而她却以只能满足心灵的圣洁之爱报答,向我倾泻这种爱的源源不断而又不可亵渎的光辉。她升到了极高的境界,使我狂吻了她那双肩的爱情的彩翼,不可能把我载到那里;一个男子要想到达她的身边,就必须夺得大天使的雪白羽翼。
“遇事我都要想一想:我的亨利埃特会怎么说。”我对她说道。
“好,我想当您的福星和圣殿。”她说道,暗指我童年的梦幻,并保证我一定能如愿以偿,以便安抚我的欲望。
“您将是我的信仰、我的光明,您将是我的一切。”我高声说道。
“不,不,”她答道,“我不可能成为您欢乐的源泉。”
她叹了口气,冲我笑了笑,表明心中有难言之隐;那是一时起来反抗的奴隶的微笑。从这一天起,她岂止是我的心上人,而且成为我最爱的人了。她不是那一般的女子,只想在我心中占一个位置,只想以其忠贞或过分的欢情刻在我心中;绝不是的,她是我整个的心,是我肌肉活动的指挥中心,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佛罗伦萨诗人①的贝阿特丽克丝、威尼斯诗人②的洁白无瑕的洛尔,成为伟大思想之母、解救危难的未知因素、走向未来的助力、黑夜的明灯,犹如墨绿叶丛中闪耀的百合花。对,她赋予我坚定的意志,要我善于舍车保帅,以便化险为夷;她给了我柯利尼③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以使我转败为胜,拖垮并战胜最强大的对手。
①指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他在抒情诗《新生》中,抒发了对贝阿特丽克丝的爱情。
②指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他的《歌集》主要歌咏他对女友洛尔的爱情。
③柯利尼(1519—1572),法国海军元帅,新教运动的领袖之一。
次日,我在弗拉佩斯勒堡吃过饭,辞别了主人,便去葫芦钟堡;房东知道我恋爱心切,非常迁就我。德·莫尔索夫妇原就打算送我到图尔,我再连夜赶往巴黎。一路上,伯爵夫人深情地沉默不语,先是借口偏头痛,继而又因说了谎而脸红起来,赶紧掩饰说,她看到我离开不能不感到遗憾。伯爵邀请我以后住他府上,如果我想再来看安德尔山谷,而德·谢塞尔夫妇又不在庄园的话。分手时我们都拿出很大的勇气克制着感情,谁也没有流泪;只有雅克一时难过,掉下了几滴,大凡病弱的孩子都如此;玛德莱娜则像个大姑娘了,只是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
“小宝贝儿!”伯爵夫人说着,激动地吻了雅克。
他们离开图尔,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吃过晚饭,我又心血来潮,返回葫芦钟堡;这种冲动是无法解释的,只有年轻人才会产生。我租了一匹马,从图尔到吕昂桥,仅仅用了一小时零一刻钟。到了吕昂桥,怕让人瞧见我的荒唐行径,便舍马跑步,像密探一样,蹑手蹑脚地来到平台下边。伯爵夫人不在那里,想必身体不舒服。我身上还带着角门的钥匙,开了进去。这时,她正巧领着两个孩子走下台阶;只见她脚步迟缓,无精打采,出来体味落日暮景的悲凉怅惘。
“妈妈,你看费利克斯。”玛德莱娜说。
“对,是我,”我上前对着伯爵夫人的耳朵说,“我心里琢磨过,来看您还很方便,我为什么待在图尔呢?这个愿望,再过一周就难以实现了,现在为什么不满足呢?”
“他不离开我们了,妈妈!”雅克嚷道,高兴得又蹦又跳。
“别嚷呀,”玛德莱娜说,“你要把将军引来了。”
“您这样做真不明智,简直胡闹!”伯爵夫人说道。
她含泪说的这句话多么悦耳,对所谓高利贷式盘算的爱情,该是多大的酬报啊!
“这把钥匙忘记还给您了。”我微笑着对她说。
“今后您再也不来了吗?”她问道。
“难道咱们分离了吗?”我瞥了她一眼,反问道。她垂下眼睑,以遮掩她那无言的回答。
我又幸福又惊愕,心情由亢奋转入了痴迷陶醉的状态;盘桓了一些工夫之后,我又缓步离去,还不断回首张望;走到丘岗上,最后一次观赏山谷,发现景象同我初见时迥然不同,不禁十分诧异:初来时,山谷不是青翠欲滴,烂漫似火吗?如同我的希望一样碧绿,如同我的欲念一样火红。现在,我已经洞悉了一个家庭凄楚的秘密,分担了一个基督徒的尼俄柏①式的忧惧,像她一样悲怆,看山谷也染上了我的思想的色彩。此时,田野光秃秃的,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光,残留的也变成暗红色;葡萄藤已经烧毁;层林顶端呈现出肃穆的棕褐色;古代的国王就穿这种颜色的衮服,以忧郁的色调掩饰象征权力的朱红色。温煦的落日的金黄色余辉渐渐隐没,山谷的景象始终与我的思绪相融洽,正是我心灵的鲜明写照。告别自己所爱的女子的情景。或是悲痛难当,或是爽爽快快,因各人的性情而不同。我却恍惚地进入异国,不懂当地的语言,一身飘零无所依,所见的事物再也引不起我心灵的依恋。于是,我的爱情扩展蔓延,我在这高高耸立着我亲爱的亨利埃特形象的沙漠上,只靠回忆她而生活。她是我无比崇敬的形象、我心中的爱神,我决意在她面前保持纯洁、在理想中穿上教士的白色长袍,仿效彼特拉克,他去见诺伏②的洛尔,总是一身素装。一路上,我的手一直摸着亨利埃特的信,就像一个吝啬鬼总摸他不得不带在身上的一叠钞票;回到父亲身边的头一个夜晚,我就能看这封信了,多么盼望它快点到来啊!这天夜里,我亲吻了亨利埃特表达意愿的信笺,收拢她手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心神贯注地领会她抑扬的声音。此后我看她的信,总像看第一封这样,躺在床上,周围万籁俱寂;我不知道还能有别的方式看心爱之人的书信。然而,有些不值得爱的男人,他们竟在白天一面处理冗杂事务,一面看这类信,看了放下,过一会儿再看,那种从容的态度实在可恶。娜塔莉,这就是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响起的可爱声音,这就是当我走到人生的路口时,起来给我指明阳关大道的崇高形象。
①希腊神话中的王后,生了七男七女,夸耀自己胜过阿波罗之母勒托。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用箭射死她的全部子女。尼俄相悲痛欲绝,终日流泪,化为石像。此处意指因丧失亲人而终身哀痛的女人。
②法国罗讷河口的一个小镇,是洛尔的故乡。
我的朋友,您踏入社会,必须随机应变,我能把零散的经验集中起来
传授给您,把您武装起来去对付险恶的世道,该有多么幸福啊!我花几个
夜晚为您筹划,体味到了母爱般的快乐。我一字一句写这封信的时候,仿
佛提前置身于您将来的生活之中。有时我走到窗口,眺望月光下的弗拉佩
斯勒堡的角楼,常常自言自语:“他睡着了,让我守护他吧!”这种甜美
的感觉,令我回忆起我一生最初尝到的幸福:那时我凝视着睡在摇篮里的
雅克,等他醒来好喂奶。您貌似成人,实际上不仍然是个孩子吗?您的心
灵需要有几条箴言激励;可是,在那些可怕的学校里,您吃尽了苦头,不
可能得到这种营养,而我们女人却有资格向您提供。这些琐碎的话能起作
用,会奠定您的基业,巩固您的成就。制订方略,指导一个男子的行动,
这不正是明智的母爱,不正是为孩子所充分理解的母爱吗?亲爱的费利克
斯,即使我在信中说错了话,也让我给我们的友谊打上无私的印记,使它
神圣化吧。放您到社会上去闯荡,不就意味着同您分手吗?然而,我真心
爱您,绝不忍贪图快乐,牺牲您的锦绣前程。说来也怪,近四个月来,您
促使我思考了支配我们时代的一些法则和习俗。我同我姨母的谈话——其
中的见解应为您所用,是您代替了她呀!德·莫尔索先生向我讲述的生活
经历;我父亲的谈话——他非常熟悉朝廷;总之,无论是最重大的事件,
还是最细小的情况,都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以便指导我的义子;因为眼看
他就要冲进人世间,走向陌生的国度,几乎孤立无援,无人指引;然而在
那里,有多少人由于轻率地放展才智而不幸夭折,有些人却因为善于钻营
而飞黄腾达。
首先,我简要说明我对社会总的看法,请您斟酌,因为稍一指点您就
明白。我不清楚社会缘于神旨,还是人的发明,我也不清楚社会运动的方
向;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社会是一种客观存在;您一旦接受,而不是
逃避这种现实的话,那就得承认社会的结构是好的;明天,您与社会之间,
可以说要签订一个契约。当今社会是否利用人的时候多,给人的好处少呢?
我认为是如此。不过,人在社会上尽义务多而权益少也好,所得的利益代
价太高也罢,这是立法者的事,与个人无关。依我看,无论什么事,您都
必须恪守社会的总法则,不能讨价还价,不管这法则损害还是迎合您的利
益。这项原则在您看来不管多么简单,贯彻起来却很困难;它犹如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