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憋着不看窗外。”“这又是为什么呢?”“别让她看出咱是山沟里来的,看什么都稀罕,我得让她感觉这车我常坐,没什么稀奇的。”“哈哈哈!”常诚爆发了比刚才更强烈的大笑,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到顶了。”章军剑正色道:“你别笑,你忘了咱们到民航拉器材受的气了?咱们虽说整天窝在这山沟里,吃得比猪食强不了多少,可是出去了就不能给咱们边防军人丢脸,不能给解放军丢脸。”“好!为你这崇高的‘自作多情’,给予‘口头嘉奖’一次。”
常诚拿着章军剑的《诗词格律十讲》如饥似渴地抄了起来。今天的孩子们可能感觉挺可笑——再买一本就是了。可那是一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知识的贫乏让渴望学习的青年如饥似渴。见常诚整天埋头抄录,新兵杨帆凑头一看:“抄啥子吗?整得个‘呼儿嗨哟’的。”“你不懂!”自打这批新兵来到大队,常诚这批老兵们老也找不到“老兵”的感觉,这批四川兵,虽说是“新兵”,可年龄比他们要大四、五岁,生活经验比他们老练,知识阅历也比他们丰富,所以,常常是“新兵”逗着“老兵”玩。
杨帆:“哦哟?我以为是啥子宝贝,不就是诗嘛?我这儿也有。”说着,杨帆也拿出一本塑料本子,常诚接过一看,不得了,全是外国的诗人的名段: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泰戈尔。。。。。。杨帆全都分门别类地抄录。常诚有好些人名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指着“泰戈尔”问道:“这泰戈尔是谁呀?”“现在哪个都可以整几句,我就不可以也整几句?”“这么说‘泰戈尔’是你的笔名喽。”“这又咋子嘛?”
几个月以后,教导员在常诚枕边发现了这本抄得满满的本子,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常诚还主动介绍,这泰戈尔的诗是杨帆写的,泰戈尔是杨帆的笔名。教导员惊讶地盯着常诚看了半晌:“谁跟你说的?”“杨帆自己说的。”“哈哈哈!亏你还是搞情报的,老兵让新兵给骗了。这泰戈尔是印度的著名诗人。全名叫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913年因宗教抒情诗集《吉檀迦利》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并且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亚洲人。哎,这‘文化大革命’真是‘文化大革命’啊。”说罢,直摇头。常诚窘迫地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个龟儿子,胆敢骗我?”常诚一把抓住杨帆。“骗你啥子?”“你是泰戈尔啊?”“噢?现在有几个说真话的?这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你郎格晓得的?”杨帆嬉皮笑脸。“你骗得了我,骗不了教导员。”“其实我也搞球不清,泰戈尔是哪个?我也是抄的。教导员,老子好想把他屁儿(屁股)铲(类似打耳光的动作)肿哟。我这个‘大文豪’就这样被他整死喽。”
第七章
七四年,“文化大革命”已经历了八个年头了。七四年的“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被打倒的邓小平又出山主持中央工作了。这无疑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莫大讽刺。
邓小平复出后,立即着手“全面整顿”,给濒临崩溃的国民经济带来了生机,各行各业都开始走上了正轨,部队的军事训练也明显地强化了。也是从这,开始让人们理性的思考“文化大革命”的得失。
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灾难最多的一年;对中国人来讲,也可谓大悲大喜的一年,不妨让我们打开历史的记事本,客观地看看吧:
——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
——四月五日,为悼念周总理逝世,国人爆发了反对“四人帮”的“广场事件”;
——四月七日,因“广场事件”而开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邓小平再次被打倒;
——四月二十一日,新华社消息:东北吉林地区降落了一次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最大的一块儿陨石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过了美国收藏的世界上最大的陨石重(1078公斤)。这次陨石雨,无论是数量、重量和散落的范围都是世界上罕见的。
——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
——七月二十八日,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7。8级大地震;
——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逝世;
——十月六日,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宣告了“文化大革命”噩梦的彻底结束。
你说“流年不利”也好,你说“天人感应”也罢,反正,在这一年里,三位开国元勋似乎约好了似的,撒手人寰。老天也似乎被震怒了,天上下“石雨”,地下闹“地震”。人们终于从朴素地只相信唯一的虚幻中清查了,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让历史的车轮终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尽管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天翻地覆,大山里的“9538”却是波浪不兴。山坡上的天线林依然倔强地静静地立着,“作战楼”里的“滴滴达达”之声依然亢奋地日夜不停地鸣响着,整个部队依然时刻竖着警惕的耳朵,忠实地履行着自己戍边卫国的职责。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军队始终是国家的中流砥柱。
然而,部队也并不是真空的。如果常诚没有收到那封信,没有见到那些令人困惑的文字,他还一如既往会是一个单纯的好战士。如果说公元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那么,七七年的那封信,差点儿就成了常诚人生道路的转折点。每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国家的命运密切关联的。
那封信是欧菲亚寄来的。常诚从新任大队文书杨帆的手上接过信时,宿舍窗外正下着新疆十分难得的大雨。
“亲爱的诚弟:
见信好!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甚是思念。想必你一切都好吧?
自从粉碎了“四人帮”,国家的噩梦结束了,天仿佛也晴了。对于从头至尾亲身参加了这场运动的我来讲也仿佛大梦初醒。这么多年来,从一个幼稚激进的狂热追随者到一个越来越困惑、越来越迷茫的观望者,我是有着许多痛苦的思想历程的。这痛苦包括到边疆,生活艰苦而承受的身心两方面的痛苦,但我始终朝好的地方理解,朝理想的方面努力。
从给毛主席写信开始,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不断前行,根本容不得我多想,都说‘时势造英雄’,我大概就是那个特殊时代造就的特殊‘英雄’吧?
然而,这种烙着明显时代烙印的‘英雄’,终究不是真正的英雄。随着那个时代的终结,罩在我身上的‘英雄’泡沫也随之破灭了。
前几天,我们团场党委通知我,在‘清理三种人’(追随林彪、江青反党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的清理中,我属于‘双突对象’(突击入党、突击提干),被取消了党员资格。这对我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我的世界从此倒塌了。我做错了什么?命运怎会如此地捉弄人?我真不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我就像一粒随波逐流的砂子,被时代所裹胁,最终被时代所抛弃。
弟,姐真心地希望你能好好地珍惜自己的一切。别忘了姐姐。再见!
姐:欧菲亚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五日
常诚捧着这封明显可以看出滴满了泪痕,尤其是结尾祝词是“再见”的信,让常诚百感交集。多少年来,这位聪明漂亮的姐姐始终是常诚崇拜的偶像;从她捋着常诚的脑袋,给他戴上红领巾的那天起,她的一言一行都成了常诚效仿的楷模,她的生活足迹也成了常诚追随的目标,怎么一下子。。。。。。是她错了还是命运错了?
入党,对现在还不是党员的常诚来讲,是件多么神圣的事啊,怎么能说入就入,说取消资格就取消资格呢?当初欧菲亚入党,常诚就感觉有点儿太容易了。
“文化大革命”虽说是结束了,但十年“文化大革命”所形成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是非观念并不是短期内改变的,我们的政治生活什么时候才能更“人性化”一点哟?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多一点“理解”,少一点“斗争”啊?
欧菲亚姐姐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千万珍重,人生的路还长着呐。“再见”——应该是期待着再次相见,而不是“永别”的代名词吧?常诚流着眼泪,一如窗外的大雨,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开灯,就这么默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文书杨帆推开了常诚宿舍的门儿。“哟,咋个搞起在,灯也不开,想当节约标兵唆?”他开着玩笑拉亮了开关,灯一亮,一见满脸泪痕的常诚,他吓了一跳。“咋子啦?一个人在这儿‘向隅而泣’?”常诚不说话,把手里的信递给了杨帆。杨帆看完信,默默地把信放在桌上,拍了拍常诚肩膀:“老兵,振作起来,还记得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吗?”常诚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杨帆。杨帆轻轻地吟道: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耐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常诚感激地看看杨帆:“行了行了,谢谢你,我想一个人静会儿。”“恐怕你静不了啦,教导员叫我通知你到大队部去一下。”“什么事儿?”“好事儿。”
“报告!”“进来!”常诚推开了大队部的门儿,只见教导员和大队长都在。常诚敬过礼后,大队长一指椅子,常诚坐下。教导员说:“常诚同志,根据团党委下达的提干指标,经大队党委研究,综合你的政治表现和军事作战能力,准备提升你为业务干部,今天我代表大队党委,正式征求你的意见。沉默。大队长和教导员面面相觑。大队长说:“怎么不吭声?不想干?我早说过吗?上海兵就是没出息,恋窝!”“哎,老孔,你先别急嘛,让常诚自己说,有什么想法?”常诚还是沉默着。教导员也忍不住了:“说话呀,不会真的像大队长说的,怕艰苦,不想扎根边疆?想早点儿复员回上海?告诉你,大队党委也还在考虑你的入党申请,你此次对提干问题的态度将直接影响党组织对你的入党考察。”
常诚终于抬起了头,教导员和大队长同时看到了他红红的双眼。“我考虑几天行吗?”“好吧。我们等待你的考虑结果。”
常诚一夜无眠。按理说在那个年代,入党、提干是许多农村青年参军入伍的最终目的。是“跳农门”的唯一出路,也是许多家境不是太好的人改变人生境遇的唯一手段。可对城市入伍的人来讲,尤其是中国最大城市——上海入伍的青年,可选择的路就多些。因此,部队往往处于矛盾之中:农村兵,勤劳朴实、吃苦耐劳,但业务上不一定很拔尖儿,提干绝对没问题;城市兵,见多识广、头脑敏捷,业务上一般出类拔萃,但提干却三心二意;对部队而言,对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