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坐十几个钟头的火车,又坐几个钟头的汽车,之后,我到达了目的地。这个小小的渔村是和平而宁静的,我沐浴在椰子树和带腥味的海风中。我从遥远而陌生的北方来到了同样遥远而陌生的南国。对我的出现,这里的人们显出了少见多怪的神情。被人注意不是什么好事,而要不被人注意,我的眼神和身体都不能表现得躲躲闪闪。于是,我一路旁若无人地走去,这一招还真灵,人们看我时的眼神跟看本地人时差不多,我想,我身上肯定也染上了海风的腥味。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小吃店,吃过早饭后是八点多钟,我心里有些矛盾:向人打听海角天边的具体位置吧,我讲不得本地话,普通话一出口就暴露了我外地人的身份,这虽然不会带来多致命的危险,但总归是不方便的;不向人打听吧,人生地不熟的我瞎闯瞎撞,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经过再三权衡,我还是作出向当地人打听的选择。
果然,被我问到的老人一脸疑惑,他认为我找海角天边是不可思议的。我只得耐心向他解释,我说,海角天边在你们这里可能很稀松平常,近处菩萨远处灵,墙里开花墙外香,在我们这些外地人眼中,它是一个值得寻找的地方。老人也许觉得我言之有理,脸上大惑不解的神情慢慢褪去,他指着一幢房子说:“看到了那幢房子吗?那是海角小学,从海角小学过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走十二三里路就到了。”我郑重地说了声谢,踏上了自己的寻找之路。
走到小学跟前听到琅琅书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问题:这所名为海角小学的学校为什么建得如此靠近海?如果台风登陆怎么办?当然,我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无能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有一句最为流行的话是:官事在官肚子里。像我想到的事就是官事,它自然在官的肚子里,不在像我这样的老百姓的肚子里。不要多久,我也将成为一名教师,这不是命运,而是制度的规定。太阳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我的皮肤有一种被轻轻打击的感觉,好在海边有水的湿润,不然,这样没遮没拦地任太阳曝晒,不晒死人才怪呢。路上碰到一些人,他们看样子都是本地人,他们匆匆赶他们的路,他们要去做他们的事,所以我的到来并没有惊动他们。走了大约十里路,我已经汗流浃背,脚下的沙软软的,我突然有了一种紧张的期待心理,快了,就快到了,我就要找到那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我想到了黄洁,要是她能跟我一起来那该多好!我知道自己又伤感了,于是我停了一会,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在我前面,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的背影,她也在往前面赶,莫非她也是去海角天边?她应该正是读书的年龄,为什么不在学校而在这里走?
又走了好几里路,从那位老人给我指路的地方算起,绝对超过了十五里。前面那个女孩还在我前面走,我曾几次加快脚步追赶她,想上前去看个究竟,可都没有成功。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下来。这就像电影和电视里玩的看似危险的追逐游戏。这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这个小女孩在我眼中变得神秘起来。在她眼中,我不也是神秘的吗?神秘在她这时候的心中,怕就是可怕的同义语吧?走,走,走,还没到,我只得走,不停地走。
蓦地,一片蓝色飞进我的视野。我看看太阳估摸了一下,我大约走了二十里路。海,我终于看见你了!灿烂的阳光,蓝蓝的海水,还有几只海鸟在海面飞翔尖叫。我离那个秘密应该很近了,但离得越近,我似乎越是感到害怕。为什么会这样?我说不清。哪怕你是死亡之海,也无损于你的迷人魅力。恰恰是你在我眼中是死亡之海,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地要来看看你,要来寻找一样东西,你的迷人魅力就来自于最深的人生之谜。
我看到了两块紧挨在一起的石头,一块石头上写着“海角”两个字,另一块写着“天边”两个字。海水就在离石头极近的地方动荡,海面上金光闪烁。那个小女孩,在我面前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下,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脸警惕,几分恐惧。我向海上望去,没有船,只有无边无际的蓝,只有闪闪烁烁的光。这就是我祖父和父亲他们葬身的地方?海水没过的我的脚踝,这感觉跟以前去江边没什么不同,我向海走去,海的深处大概藏着我要寻找的秘密。
“别走得太远!”那个小姑娘用普通话冲着我大喊,“这里不要走多远就很深,会浸死人的!”
我止住了脚步,退回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曾思思。”
“是思考的思吗?”
“是的。”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我喜欢倔强的人,我喜欢这个小姑娘,于是我又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是来看看的。”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两块石头,海滩,海水,就是这么一些东西。”
“我不是来看这些东西的。”
我一惊,因为我也不是来看这些东西的。我说:“那你来看什么东西呢?”
“我来看我爸爸,我爸爸去年死在这里。”从小姑娘的脸上并看不出太多的伤心,我看到的除了警惕之外,就是迷惘了。我当即认定,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有过同样的表情。
我说:“我是来看海角天边的。”
“两块石头,我们当地人都说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老师说石头是文物,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看。”
这个小姑娘,除了来这里想想她的父亲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事。我诚恳地说:“我的爷爷、爸爸他们也都是死在海里,所以我恨海,你恨不恨?”
“海这么大,它早在这里了,我恨它也没用。”
“除了来看看你爸爸,你还有别的事吧?”
小姑娘坐下来,又不说话了。以前,我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倔强的人都这样。我也没说话了,我在等待她自己主动开口。
“老师要我回家拿钱。”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说了。
“要你回家你就回家,你干嘛来这里呢?”
“家里反正没钱,回不回一样。”
“你还欠了学费?”
“还欠二十块钱。老师说,本来已经减了我的学费,这二十块钱无论如何要交,要是没钱的人都不交学费,那学校都办不成了。”
我盘算了一下自己还有多少钱:四十块不到。“你到这里来也没钱,还不如回家想办法。”
“想得到办法早就想出来了,学校催了我们几回了。”
我看了看海上,除了海水、阳光和几只海鸟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我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是能告诉我,我就替你交了那二十块钱。”
小姑娘站起来,比以前更加警惕地看着我。这我可以理解,她在怀疑我:他凭什么给我二十块钱?
“你是不相信我吧,我告诉你,我不是本地人,但也不是坏人。我问你的事很难,你未必知道。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值二十块钱,如果你能告诉我,我真的给你二十块。”
小姑娘不说话,她在思考我的话有几分真实性。
“你知不知道,这里很久以前炸沉过一条大船?”
“没听说过。”小姑娘老实回答,“你这二十块钱我得不到了。”
我看了看太阳,估计已经十点多钟了,我说:“你家离学校远不远?你还是回去好。”我边说边向她走去。
“别过来!”由于紧张,这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在前面走,跟刚才我们来时一样,我在后面跟着,我们先到学校为你把学费交了,然后再到你家吃饭。这样好不好?”
小姑娘看了我半天,才勉强地说:“好吧。”
4
我给了曾思思二十块钱,要她自己去交给老师,我在学校外面等她。这时候,陆陆续续有学生到学校来了,他们已经吃过中饭了。
曾思思出来后对我说:“你也到我家去吃饭吧。”
我开玩笑地说:“我给你二十块钱,为的就是到你家吃中饭。”
这个小姑娘,从海边回学校的路上,直到有了人家,她才肯靠近我一点。她说她还有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她家里很穷,怕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我。
她母亲看到我们进去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要发脾气的样子。曾思思用土话跟她母亲说了几句,这个女人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并且泡碗茶给我,到厨房去准备饭菜。我再三说明她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个女人说,这个时候了,中饭只能这样凑合着吃了,晚饭会好一点。
这个女人大概三十岁,很黑,海边的人,黑是太阳给晒出来的,是本色,很高,大概有一米六五,很瘦——当然说苗条也未尝不可。
我吃饭是不怕辣,可这里的饭菜不辣,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字:腥。好在饥饿帮了我的大忙,我将三碗饭吃了下去——如果菜合我的胃口的话,也许四五碗饭都不在话下。
曾思思吃饭的样子就像男孩,她吃饭是三下五除二,吃得又快又多。饭后时间不早了,她一路小跑着上学去。饭后一杯茶,这是我的习惯。曾思思的母亲泡给我的是一碗怎样的茶:有茶叶,有豆子,有萝卜,还放了盐!我以前去过一次江西老姑家,他们就拿这样的茶来招待我,我知道这样一碗大杂烩式的茶是最高的待客之道,里面有他们浓浓的情意。盛情难却,这样的茶我却难以下咽,我只习惯于喝清茶或粗茶,里面不要再放其他东西。正当我端起碗要喝茶的时候,一个比曾思思更小的女孩喊着妈妈跑了进来。这个女孩看着我,那是一种陌生的目光。她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后,又看着我。我把这碗茶喝完,把碗递给了女人。可能是我刚才喝茶时的神情暴露了我内心的想法,女人对我说:“这样的茶,你喝不了吧。”她说的是很生硬的普通话,而且速度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我说:“以前我在江西我老姑家喝过这样的茶,我晓得你们待客很热情。只是我还喝不习惯,这只能怪我。我还是喜欢喝那种只放茶叶的茶。”
女人又给我泡来一碗茶,这次她只放了茶叶。
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出去玩去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进来了。他一进来就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自在。他用本地话和女人说着话,我听不懂,不过,从他们说话的情态来判断,这两人似乎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但他们又好像在争着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立刻想到了这句俗话。那男人和女人又说了一阵才走,说话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我,临走时他还故意很不放心地盯着我。
还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三好学生的奖状。黑墙上,钉着五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从一年一期到三年一期,期期都有,它们都是曾思思的。三年二期——就是这个学期,她也该从学校领回来这样一张奖状吧,下半年她就该读四年级了。
我有个午睡的习惯,一吃过中饭,我就睡意昏沉。女人说,她要去海边做事,如果我想午睡的话,床就在内屋,只要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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